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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风区专用子号,主曦右

【晓曦】霰月流霜(七)完结

文前废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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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




正文:




1.

 

 

 

若细致论来,“降灾”一名还要算到数年前,薛洋尚作金氏客卿时,与自己暗中勾结的金光瑶亲替此剑题下的字号。

 

虽回溯往事,追怀旧年,小矮子多少带着些戏谑与谬赞的荒唐,给他许了这么个听来逆耳的美称。薛洋却从不在心底多做计较,反是饶有兴致,深钻此道,愈发就鬼修一路上精进起来。

 

 

他也曾被世人笑叹过一句天才之资,即便其间不知有否夹杂的少许畏惧抑或惋惜之情,早已随着自己陷落义城的困局后埋没入厚土故尘中去。然他罕有惊世的禀质却未见得能如此息声匿迹,泯于平乏庸碌的消磨间。

 

薛洋带着几分从容却也凄然的笑意向后退去时,他骤然高举指天的剑锋折散了今夜最后几缕微薄的月色。

蓝曦臣一面快速封穴止血,压制了肩侧的剑伤,一面眼睁睁瞧着少年悬首庞然环聚的怨气,才逐渐意识到如今降灾早已被铸炼成一柄与之名号相配的邪器。

 

 

薛洋刻于其刃面上的无数繁琐咒纹,罕异术法,多少莫说于他这等名门正道下受教承礼的修士,就是此道之祖——如今同自己关系匪浅的魏公子,恐也是闻所未闻,只觉波诡云谲,让人无从琢磨。

但蓝曦臣其实心内透彻无比,明了此剑不动则已,一旦调用,薛洋必是已然写定了与他二人同归于尽的结局。

 

因亲眼见证过乱葬岗终末的自己,不难辨别出对方眸底现今所泛出的血色,正与彼年魏公子终遭鬼道反噬身殒前瞳目中涌起的赤焰如出一辙。

那他孤注一掷,袒露底牌的最后一招,恐非自己亦或晓星尘任一单薄的灵蓄所能抵御的绝技。

 

蓝曦臣目光流连在结界内,只见上百尸鬼怨魂因受降灾的调令,纷纷坍缩内陷,融筋断骨,情状惨烈。众鬼背梁肩胛后撑出几片虚无的黑羽,化为一只玄鸦,振翅徘徊在薛洋剑指的上空。

 

霎时群鸟喧嚣,流转环肆,尖锐的啼鸣一如先前风哭鬼啸,轰然下坠,一道急流般飞泻而落。与源源从邪剑锋侧四溢的怨气搅缠在一起,正配得上天灾莅降之言。

 

蓝曦臣下意识将身畔的人向后揽了揽,他这似有似无的回护却让晓星尘心底明澈起来——只怕如今自己虽目不能视,然眼下局面却已无可避免,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

他一时很快揣摩出对方的盘算,既费心竭力将霜华替他夺回,蓝曦臣大约也正计较着推劝自己御剑远逃。

 

只是先前因莽撞而身负同罪之人,似乎并无立场出声驳斥什么。晓星尘唯有静静反握住挽在胸前的手,以十指交扣的力劲向对方传达了心间的决意。

 

蓝曦臣被这锲入掌心的温度给惊了惊,不及回首相询,群鸦已在邪剑的指引下肆舞翻飞起来。薛洋御起降灾,牵动其间千丝万缕的瘴气,驱调鸦鬼交织成一面密不透风的网,将整片天幕笼罩。

 

一时间,众人面容皆隐没于冷沉的暗影里,蓝曦臣双眸中向是温软如珀暖光也随之消退。

他紧攥着裂冰的指节开始发皱发白,只消稍稍抬头,整片宛若渊底的夜景便也浸入这对瞳目,相互衬着不知谁较谁更是深邃幽远。

而在一切仿佛凝滞的黑暗间,他通透的眼弧上,仍明明灭灭折出几点微光——那是从粘稠的瘴幕后漏下的最后一片星芒,也正曳如残火,逐一熄尽。

 

薛洋终是笑了笑,渺小的身形很快被洪涌的怨流吞没。

 

他与他手中的剑彻底融入其所牵引的尸魂中。同一瞬间,鸦群凄厉的喧肆化得再不刺耳,而是远远叠成一片巨大的轰鸣,随山坳古寺上旋成的整座风暴一起扑下。

 

 

终是到了这一刻,蓝曦臣不禁敛住呼吸,凝视着数十丈高的气瘴,正以一场排山倒海的威势迎面向他与晓星尘所在之处侵压而来。

他们今夜或许便要死在这里了,当此念被挑起的一瞬,蓝曦臣浑身脉络中无可避免滚过一阵冷寒。然只有一处仍微微泛着暖热,是晓星尘自始至终未有放开的与自己紧握的手。

 

他侧目去瞧对方,那人一段蒙尘的白绫下依旧空洞的眼窝处,无法将身前迫在眉睫的惊涛骇浪所描摹。

晓星尘看不见两人将要临面的那副炼狱之景,唯有四下流窜的怨气让他稍稍打着颤。

 

但他仍直身仰视前端,不畏不怯,不退不避——分明目不能视,却不曾让未知的恐惧所压倒折服。两人孱小的身姿如今立于足下洪流般的怨气间,正如一块松散的碎石,落在宽阔的冥河里摇摇欲坠。

但晓星尘从未放开他的手,他紧扣入自己指骨间隙的力度也正将这份勇气传递——既已锚定在自己属意的心岛上,那他便再无需多虑身畔的狂风暴雨。

 

为了彼此跨过本能的惊惶,生出几分无往不利的无畏,大约是两人无数相通之处后的又一点共鸣罢了。

 

他不该将此忘记的,蓝曦臣在暗嘲一回自己的软弱,随即也微微展颜。

以安抚般的回握作为应答后,他与晓星尘背靠着背,一人执箫,一人仗剑,使满盈清晖的灵力蓬长起来。在整片尸海中点亮了最后一点星芒,代替天地为人世俗尘而闪烁。

 

 

怨气正如一道巨浪卷下,就这漫长得仿佛百年的一瞬里,浪潮间的每一分细末,每一处微节,都丝丝入扣,铺陈在蓝曦臣眸底。

 

两人的身形衬在这浪墙下,微不足道得可笑。眼见磅礴的力道将浪底涡流拧成千万缕旋束,其中每一尾怨气凝成的鸦羽皆被撕扯碾碎,抽成丝丝黑稠,前仆后继,冲上浪尖。

而轰鸣着迎头砸下的浪端,怨灵横生,已到了浑然一体之境。蓝曦臣甚至隐约可见翻折的鸦翅后,全然由怨瘴融成的一片鬼域,正如暗色的冰魄般,至冷至寒。

 

他与晓星尘所结灵阵终在一片尖锐迅疾的啼鸣中被巨浪所吞噬。无数鸟羽飞窜于二人周身,蚕食撕扯,将扰人心神的怨流裹缠在他们四肢百骸。

 

既正面扛下了这一击,没入体内的痛觉便很难用言语详述。两人只感在溺身洪流后的一刻,手脚都不似自己的了,骨关筋脉颤到难以将灵力维系。

唯有从背侧传来的一点温热尚能牵扯住双方神识,给予他们咬牙坚忍的毅然。

 

太痛了,晓星尘仿佛能从无边的夜色里将一只只怨鬼具象,让他们在自己骨血间啃嗜研磨的画面历历充目满填。而受鬼气的阴寒所透渗,灵阵上方四散的清晖也正于两人力渐不支的强撑下浅淡起来,忽明忽暗,摇曳坠燃。

 

薛洋以命相抗的一搏确已将两人逼至绝境。

 

正如蓝曦臣先前所言,无论双方是非明辨与否,立场妥协与否,真正到了维系体面尊严之时,再无需世间道法礼教作傍。只凭真枪实剑的修为一较高下——他们若想赢了他,就不能只逞口舌之快,而需得从战场上求胜。

 

 

既如此,这般两相消耗下去实非良策,蓝曦臣心底倒也明白身侧之人的修为应远不仅限于此。晓星尘不过是顾虑着自己未曾负剑,故时时小心守在周身,不敢施展。

但既要破了降灾这百鬼千魂的怨阵,一招一式地拼杀只会弄得两败俱伤。此间局势若要逆转,是需得合他与星尘二人之力,一击毙命,瞬息了结掉匿藏阵中的鬼将阴旗。

 

封存朔月不过是自己旧时的软弱,蓝曦臣绝不允许昔年一番优柔寡断在此情此景下,拖了晓星尘的后腿。

他正欲冒险一试,单凭裂冰所御下的箫音予对方掩护,送他入阵去同薛洋决胜。却不料闻听一阵细碎的响动后,宋道长先前固于这山坳中的结界,竟忽而松动起来。

 

——薛洋向不吝同世人展露他过人的机敏,尤论在使坏施邪这等恶事上。

 

既蓝曦臣能将双方修为战力明析透彻,那不比泽芜君少谙此道的少年自然也省得,单以一对一的灵修相论,自己谈不上较晓道长多半分胜算长短。

因此他当不会予二人放手一博的机会,只是要牵制蓝曦臣这等道貌岸然的名士公子,他可算信手拈来。薛洋甚至无需亲自动手,他稍纵了三五只小鬼去啃蚀那封锁战局的结界后,泽芜君自要老老实实转音御箫,去维系阵界之稳。

 

蓝曦臣绝不敢以长风一村老小,无辜百姓作赌,因让薛洋拿捏到这处软肋,局面很快再次陷入胶着中。

 

而泽芜君既抽调了灵力稳固外方阵界,二人所受怨压便立时悉数附加于晓星尘一己之肩。只见他不声不响,迎着肆虐的鸦群,一寸一寸将流光的屏障拓至蓝曦臣身前,硬凭着深厚的修为承下了双方的重负。

 

他们扛着怨流不轮断的冲刷,咽血死守住前后两处灵阵,无暇分神顾及己身,渐渐一袭色泽相近的纱衫上都染了红。

 

蓝曦臣的意识逐步沉浮起来,他咬破嘴角只换来片刻清醒。眼前充盈的鸦影仿佛永不停歇,凄啸纷飞,接踵而至。

灵阵的微光难以遏止地衰微下去,而他用尽全力牵制的结界,也正蠢蠢波动,几要扯断了自己近若游丝的箫音。

 

两人已到了失守的关头,天幕间只余漫无边际的夜色,再寻不见赠梦人间的星月。

 

 

正当蓝曦臣于浑浑噩噩,无知无觉里逐一松去执箫的指节时,一阵锋锐却也清扬的笛声飞入他与晓星尘的耳底,将二人从溺毙窒息的怨瘴中剥离。

 

他心内一松,险些软倒下去,脸上却不无欣喜与轻快流露。因蓝曦臣与晓星沉如今终是等到了——这笛音的主人昭然若揭,再不可能是除了魏公子以外的旁人。

 

 

 

2.

 

 

待灵乐如刀似剑,切入这片战场,隆隆由尸鬼怨气充盈的洪河立时扭转了侵吞两人的气势,而生生被更是强劲沉稳的笛音调令着,弯折出一道诡谲的弧度,轰一声巨响后直冲天幕。

与此同时三道纯澈清冽的琴声落下,荧蓝流光裹挟住的灵力正如三柄仙剑,虹贯而至,生生钉在结界四周,将险些松散破去的界阵铆死在原处。

 

蓝曦臣眼瞧着光华流转的结界,即便受那擎天的怨流冲击后,仍凭借磅礴的灵力将每一只走尸怨鬼牢牢锁于界内。他转头遥望远立于山脊棱骨处的弟弟,对他微笑着点了点头,随即也同对方身后两位小辈赞许道:

 

“思追和景仪也来了。”

 

孩子们难得有那对自家宗主施援邀功的机会,如今既能反过来向从来端持稳重,无所不能的泽芜君稍予了助力,自是兴奋不已,面容间洋溢着几分鲜活的得意。

蓝景仪本欲大肆夸辞一番,不料一个不留神,灵御微松,险些放一只怨灵冲破了结界。好在魏无羡及时运笛调引,解了他燃眉的危急,之后两位小辈难免就含光君威迫的目光下缩了缩脖子,认真将琴曲落定,固守住笼于整片山坳中的结界。

 

 

这约是晓星尘今夜第二次被乐音从拖泥带水的鬼沼中救出,然此时笛声同先前裂冰所奏潺如溪流般的清透不同,竟在强劲的气势间仍暗藏着几分松快与俏皮,让他对这素未谋面的小师侄也不免生出些许好奇。

晓星尘听着听着,几能将年轻人一扬一甩的红头绳从夜色中勾勒出线,他尚不及启声礼问寒暄,便听那洒脱不羁的语调竟率先对敌冷嘲暗讽起来。

 

“当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呐,想不到薛公子如今竟有这等造诣了,连我这鬼道名义上的祖师父可都要自愧不如。”

 

深陷怨流阵中的薛洋自无法出声应答,倒是晓星尘在这忽而松懈下的氛围间不免失笑,暗想魏公子这般随心无拘的性子,只怕自家师门也是不敢认的。

 

 

场面正胡乱纠缠着,蓝忘机便抽出空当步至兄长身侧,将朔月稳妥交付于他。

 

接过被自己封存两载有余的仙剑,蓝曦臣的手先是颤了颤,接着缓缓抽出剑身,深吸一口气,才敢将目光投于自己曾熟稔无比的锋刃。

——上方并无半点血迹,朔月三尺长短间流转的浅淡灵光,仍同他昔年被尊称为泽芜君时一模一样。

 

稍怔了片刻后,蓝曦臣复又扬起他温和宜人的笑颜,对胞弟颔首致意,道了声“多谢”。转头牵过晓星尘,御剑而下,落至怨瘴洪流的中心腹地。

 

魏无羡等人因此适时收了笛声,同小辈门一起退至四周山棱间作壁上观。景仪尚有些不甘不愿,一面小心维系着结界,一面嚅声对魏无羡问道:

 

“魏前辈,我们不下场搭把手么?”

 

只见身着玄衣的年轻人笑着摇了摇头,饶有兴致地凝视着身处风暴涡流中的两处背影,感慨道:

 

“不了,今日正该见识见识曾一度名动天下的朔月与霜华。”

 

 

晓星尘松开对方的手时,轻贴至蓝曦臣耳侧吐了句“回见”。而被轻微的痒意弄得面色发烫的泽芜君索性转身逃去,也不看不回对方,兀自拉开了二人间的距离,站到他理应身处的破阵之地。

 

鸦群的喧肆终于息停下来,众人望着受降灾诱引而回撤的怨流渐渐旋凝成一座庞然巨硕的人形,仿佛从炼狱间踏焰爬回的厉鬼,抽了冤河肆绕的邪剑,邀与他眼前的星月一战。

恶魂聚成的鬼像撤去先前羽鸦之态,从纷纷零落的翅影后露出千百只镶于巨人浑身上下的头颅,每一张人面皆嘶吼尖叫不停,不断向前伸探又被生生扯回。

 

眼见此番可怖之景,就是曾一度落难夷陵的魏无羡也不免稍许犯恶胆寒。只瞧蓝曦臣和晓星尘却并不多看,分立在鬼巨人的两侧,带着前所未有的默契,同时抽剑而出。

 

 

 

日出前的晨风涌动起来,两人的心念也随风而动。

 

那从掌心流转至剑柄再至剑锋的灵力,先是微弱而纤细,紧接着一棱一棱层叠加附,愈发清亮耀眼的灵流爆发开,以双剑为心,流转成一座庞大的灵阵将鬼像困于其中。

光在流转奔腾,也在低啸——立于悬崖绝壁上的四人眼底泛出霜月般的光辉,身形被愈发磅礴的灵光衬亮。

 

而身处这光华中心的蓝曦臣与晓星尘,衣袂发角皆淹没于滔天四起的灵流中,再辨不清细末。唯有朔月同霜华所折射的清晖在怨灵交织的密网下依稀可见,一道温和浅淡,一道凛冽清透。

两束辉芒随主人身形迅疾而动,一招划过,透穿了巨鬼心腔,在夜幕中落下两道细长的光带,交织成一枚硕大的十字。

 

就仿若浩瀚星辉叠出的巨符一般,鬼像在受此符镇压之后,便也瞬时溃散开凝聚的瘴气,轰一声倒坍,窸窣四泻流窜。

 

两位小辈眼见着一生未曾闻及的奇景,是约十余年前,两人尚作牙牙学语的幼童时,在世间民坊广为流传的绮丽绚烂——只瞧因受霜华满注灵力的一击后,结界下无数尸鬼怨魂竟无一脱逃,悉数从剑锋所落之处开始,被一寸寸冻结凝固,化为漫天霜花,飞散四下。

而霰流于其间的月华更是温和柔软到仿若入夜安眠前的一点亲吻,让空中千百片落霜受月色照拂后,便轻融而去,消失殆尽了。

 

 

两人落地之时,正立于对方刚才所站之处,回身便可见融散的霜雨后,心系之人遥遥对自己微笑的情形,正衬了不足一刻前晓星尘那句短暂的回见。

 

 

黑幕褪去,天色彻底敞亮开来。

 

山坳外方空阔的远景下,垂落出一片罕有的美。

 

众人看着山腹矮矮低伏在晨雾下的村檐瓦楞,天地交界的一条长弦被纯澈的苍蓝晕抹开,而上方仍未褪去的霞彩此时隐得极淡,只留一层浅薄的绯色逐一稀释消散。

新升的日环尚不刺眼,暖如鹅黄,润如良玉,低悬在天线边。高空中隐约可见白得近透的零星弦月,也正缓缓沉眠入越发明亮的天幕中。

 

 

这是日月星辰同时交汇于一片晨风间的奇景,似只为应许这风息下的两人,既有日月般的温暖,也有星月般的清透——故他们相遇时,蒙蒙人间便可苏醒点亮。

 

 

 

 

 

3.

 

 

 

薛洋瘦小的身量从最后几缕霜雨中脱落出形,他如今已遭鬼道反噬,伤身入骨。几乎立也立不住,撑着被废去的降灾,跪倒在山坳后场,早作焦土的古寺前。

 

 

蓝曦臣耳间捕捉到几分细碎的响动,他回首去看,只见山头不知何时站满了长风村老老小小几乎所有村民。

他们有的举着锄头,有的手持镰刀。而为首的婆婆甚至不能从家里摸出什么像样的防身之器,只紧紧攥着一柄细长的铁勺,看上去十分滑稽可笑,蓝曦臣却不舍忍俊不禁。

 

他心里自然清楚,婆婆未曾选择固守于自己和星尘为她设下的结界,也绝不远逃奔命,而是召集村中孱弱妇孺拿着甚于毫无作用的耕器农具来支援他们,是担负着如何的勇气。

——若彼时两人倒下了,他毫不怀疑正是这等最为寻常羸弱的平民百姓会守在山寺的结界前,替长风挡下厄运灾命。

 

想到这里,他鼻头稍稍有些泛酸。

 

 

这时常氏门邸下独剩的长子,曾予以宋岚诸多帮扶照料的年轻人,迎着晨光走至众人身前。他自是长风一村之内唯有的一位手持兵刃之人,只见少年拎着父亲遗赠的长剑,缓步来到薛洋眼下,神色复杂难辨。

 

两位世家公子如今一跪一立,映在日光间的剪影被拉得极长。

 

景仪本欲上前回护那孩子,提醒他多加留心,似薛洋这等丧心病狂的邪魔外道,纵使濒死,也断不可大意。却不想一把被挚友拉回身侧,思追盯着对峙的两人只轻摇了摇头,低声道:

 

“且看看吧。”

 

 

薛洋倒率先开口笑了,他笑得如此放肆又畅快,绝非在自嘲,而似是耻笑着这荒诞不经的人世。

 

“常公子,你来得巧了,我虽已落败,但尚有几句遗言正该交待给你。你不一直在查长风受屠一案背后操纵的黑手吗?今日我索性给你透了底——破开这结界,施放恶灵纵杀你父母,灭你满门的真凶,并非旁人——此刻就在你跟前。”

 

他一面说,一面用目光细细舔舐着眼前的年轻人,仿佛要将对方剥筋抽骨,看透看彻。

 

“怎样,如今你还有那闲情逸致去讲什么公道人伦,律法明判么?还是说——你只想用手里的剑,一点一点将我剜得皮肉都不剩?”

 

薛洋言毕,眼见少年眸底喷涌而上的盛怒与杀意,索性大笑起来,其间每一处音色声节皆尖锐得令人屏息。

 

少年身形分明在他眼底微微打着颤,这把似是风一吹就要倒的瘦骨摇摇欲坠,仿若受制下跪,俯首潦倒的倒成了本是受害者的他。

 

薛洋于是抬头,将修白的脖颈送到他剑下,不无期待地笑看着与曾经的自己一般高的少年。

 

在场所有人皆敛住呼吸,却无一人上前劝阻。

 

只见被常公子高高举起的剑锋没有半点果决,只连同主人的心意一起,在剧烈地抖动。

好似数十年漫长的一瞬后,三尺青锋终是哗一道落下,折开一片雪白的剑光,一时晃了众人的眼。

 

可等他们回首去看,却见跪立在少年剑下的薛洋并无半点伤损,不过腰间的衣带让剑锋利落斩断了,整套郑氏的校服也就随之松散去,垂落到尘土间。

 

像是并未能解得这是何意一般,薛洋目光阴怪地凝视着眼前之人,却闻那孩子虽神色寥落,仍一字一顿坚定地回道:

 

“家父曾说,玄门校服,无论贵贱,但负于身,便应铭记所修,景行世路——郑公子,你家校服虽比我这仿品精贵数倍,但如今的你,尚还不到能穿它的时候……”

 

说罢将剑收入鞘中,回身对蓝曦臣等人行礼致谢。

 

 

薛洋先是愣愣长怔了好一会儿,才因四肢间流窜反噬的怨气惊动了一般,苦笑了笑,从袖底摸出一枚自己珍藏十年有余的硬糖。

东西早已化得变形,再不能吃了。可东西的主人却一度如同紧攥着急流中的游萍那样紧攥着这糖,自欺欺人地对牵系着自己溺毙前的最后几尾浮光趋之若鹜。

 

他仔仔细细将手中发黑的糖果看了片刻,忽而再不执念于狠握它的力度,反起了将它递予下一个孩子的念头。

这么想着他便也这么做了,随着一道弧线抛入少年怀里,对侧接过所赠的年轻人却不明此为何意,警惕打量着他。

 

“收下吧。”

 

薛洋淡淡地道。

 

“除了这条烂命,我也再没什么别的能赔给你了……”

 

说完他复转过身,从怀中掏出一只郑重收敛的锦盒,远远扔予了晓星尘。

 

——那自是保有着阿菁临死前留予道长一双眼睛的灵器,晓星尘轻轻抚过上方流转的灵力,只听薛洋的声线仿佛从极远处传来。

其间再无让自己胆寒的语调,而竟好似退回双方曾安然于义城相依为命的那几载,时时纠缠在自己身侧的少年音色。

 

“你若还啰里啰唆舍不得接,小瞎子便要伤心了,她哭了我可哄不好。道长——”

 

薛洋最后一次这样叫他,晓星尘神思微动,匆忙向前扑了几步。

 

“就当再帮我这一回吧……你一向很是纵着我俩的。”

 

含着些眷恋瞧了瞧白衣长衫下清瘦的身骨,他全然受怨气吞噬的身形很快消散而去。

 

晓星尘终是扑了个空,所幸就在近要摔倒的当口,自己让近来熟悉的怀抱所撑靠。

 

“其实我早想过的,魏公子他们未曾找上门的这十来年间,阿菁留下的这双眼睛怎么可能封存完好,不腐不烂。”

 

晓星尘紧紧攥着灵盒,伏在蓝曦臣肩头,低啜起来。

 

“除非就一直有人愿以灵力保有着这对眼睛,维系了如此漫长的年岁,直至如今。”

 

蓝曦臣听到此处,伸手轻拍在对方背侧,一面安抚着怀中之人,一面长叹道:

 

“是了,想必此人也只能是寻了你十年有余的薛公子。”

 

 

他话音刚落,只觉一股腥甜冲上喉头,深知先前用以压制伤处的穴封已破。血流倒灌上来,再支不住,就着环住晓星尘的姿势软倒下去。那人连连手忙脚乱跟着跪下了身,紧紧抱住他,仓促去探他腕脉。

 

两人身侧挚友亲朋都让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给惊了惊,忙围城一团,关切照料起来。

 

晓星尘虽算不得精于医道,但这等封损自残的路数他如何能不一探便明了,抖着手摸到蓝曦臣胸前再次晕开的血迹,一时哽得难以喘息。

他慌乱给人输着灵力,虽心知只要压制住这波反噬,对方便也可保下性命,安养康复。然但凡想至这人竟以性命作赌,冒险救他,甚至不惜白挨了一剑,也要理直气壮替他将霜华夺回,胸中瞬时涌起千言万语,却只能生生凝成短短微弱的一句:

 

“何至于此……”

 

蓝曦臣放任对方毫无节制地为自己输送灵力,也不劝阻,只温和抬起手,帮他抹去哭得丑兮兮的泪容,喘着气说道:

 

“星尘,自当年你捕薛洋入狱,送他亲上金麟台,这漫长的十余载里——你可曾……后悔过?”

 

骤然被问下这么个问题,晓星尘不由收住眼泪,怔了怔神。

 

要论有无后悔——如今他已太难给出一个确切的答案。

 

晓星尘只知在如此多无辜性命,亲友故交逐一落得惨痛萧条,无可挽回的结局后,他自少年时便坚守信奉的道义,早已簌簌动摇起来。

 

蓝曦臣闻他语凝,便缓和握住扣在自己掌心的手,用一向温良也令人心安的音调将他救赎。

 

 

“你做的是对的。”

 

 

长风满贯在二人之间,但晓星尘只听他无比坚定地说道:

 

 

“我想让你,再不必后悔。”

 

 

 

 

 

4.

 

 

 

蓝忘机摸索着探进了兄长的卧房,此时那人已醒了约有半个时辰。

 

年长者见他来了,稍撑起身相迎,蓝忘机立刻上前将他按回榻间安靠,又拢了拢被子才略略放下微蹙的眉。

 

蓝曦臣便也低头笑笑,并不戳穿弟弟过分的忧心。如今长风要事既了,蓝忘机留了两位小辈并几名亲信的弟子处理余下琐务,也就带着兄长一行回至对方先前于临安城中赁下的小筑休整养伤。

这么左右昏睡了几日,蓝曦臣身上很快爽利起来。虽剑伤尚未痊愈,精神倒还不错的,蓝忘机这才舍得将后续查探的消息同他细述。

 

“宋道长的剑我已从郑氏寻回,安放在主厅内,一会儿领他去取。”

 

“辛苦忘机了。”

 

蓝曦臣说着向内挪了挪,给弟弟腾出一片坐处。

 

“只是不知先前委托忘机详查之事……”

 

“业已查明。”

 

蓝忘机倒不与他生分,端庄落了座,将一段琴语的笔录翻出。

 

“因先前困于古刹中的众僧魂魄皆已受晓道长度化,忘机只能退而求其次,于郑氏府内问灵。

事情果不出兄长所料,那二公子的身躯被薛洋夺舍后,魂魄尚未离府。且因受制琴灵无法撒谎,故一五一十将数年来郑氏门第间犯下的诸多恶行阐清道明。”

 

“这么说郑氏以匪养官,刻意纵鬼作怪,从中牟利确非杜撰?”

 

蓝曦臣神情凝重地读着琴语,就见胞弟点了点头,续道:

 

“且此例由来已久,郑氏受奉于长风约有四十余载,这漫长的几十年里唯有两次遭逢危机,使自身救世济民的地位受胁,断去财路之时——其一便是三十年前常丰寺建庙那次。

彼年全村幸蒙高僧照拂,得避怨害,一载富饶过一载,再不曾求援纳财于郑氏。其门内宗主骤而短了私利,心内愤然,一怒之下恶从胆边生,遣派宗门几位修士于鬼节前夜潜伏入寺,将面具中的驱邪符改绘为火符。又在事出当日结阵困人,生生烧死了一寺僧侣,酿成惨祸。

事后他们再出面驱怨,落成结界,便是抬价极高,赚得盆满钵满……只不想有一处疏漏的,让众僧的鬼魂认出了幕后黑手便是自己。”

 

“如何认出?”

蓝曦臣稍稍坐直了身,肃然问道。

 

“是那用来绘符的朱砂,因其色泽深厚,不易洗净。故画符人往后的数日里掌间难免泛红,瞧来醒目。想是郑宗主带人前往除祟时,打斗间手下门生被众鬼识破了身份,故多年来一直记恨着,未有忘却。”

 

回想起自己初见常家少年那次,对方也因多替村中老人画符绘咒而指尖泛红,蓝曦臣便知忘机所言非虚,微微点头,低沉道:

 

“难怪那孩子家宅虽处长风腹地,却第一个满门受屠。我先前瞧他惯于将门内校服高挂在竹竿上晾晒,想是与郑氏类同的服饰被神识不清的恶鬼错认了去,才受得这般惨淡下场。”

 

蓝忘机见他神思郁郁,恐这操劳于他养伤不利,遂轻拍兄长手背稍作安抚。

 

“且这番局面倒早也设计好的,因郑府一门第二次敛财受阻正是在常氏立足之后,村内驱鬼除怨一事又渐渐转而依傍于他门下两父子。郑氏没了利头,便故技重施,在薛洋的怂恿下破去先辈所设结界,意图灭了常氏,暗操全村,揽获一举两得之利。”

 

“如此一来又可困住宋道长,且有阴虎符与降灾在手,无论何方恶鬼邪神来战,他皆能运筹帷幄,薛洋这算盘打得当真精妙。”

 

蓝曦臣摇摇头,眉目间尽是疲惫。他轻叹了口气,远眺着屋外冬景,面容隐进朦胧的白雾里。

 

“忘机,你可知早在七八年前,阿瑶尚掌金麟台时,他便同我抱怨过——只说俗尘凡世的小门小户,与四大世家不可同日而语。那阴暗无光的角落里不知掩着多少腌臜事,莫说救扶百姓,兼济天下。就是与恶同盟,狼狈为奸,反去鱼肉平民也并非绝无可能……可我那时嘴上虽是应和,心底多少有些不信的。”

 

眼见对方分明自责落寞的神态,蓝忘机短促道:

 

“兄长…”

 

却未及将话讲完,便被身前之人温和地打断。

 

“不必宽慰,忘机的意思我都明白。只是要麻烦你再跑一趟,给长风一带拟建一座瞭望台了。钱就从我的私账上省些出来,别让叔父多劳思去。”

 

仿佛不忍亲长这般费心,蓝忘机迟疑许久,才勉强点头。

 

“明白了。”

 

说完顿了顿,又别扭着补道:

 

“忘机会亲自督工,刻上金……敛芳尊的名号。”

 

他仿佛下了极大的决心,才舍得将那处尊称吐露。蓝曦臣看着淡淡一笑,牵过弟弟的手,温婉安抚道:

 

“忘机,我明你心底顾虑,然此举并非因我介怀难释,愧求弥补。只不过阿瑶从前做过的许多错事,我虽不会姑息,但他做过对的事,我却想去延续……”

 

蓝忘机不料对方竟这么说,略带讶异的抬起了头,正见兄长高瘦的鼻骨在冬雾里勾出一条温润的弧线。

 

“大约人之一生本就如此——肉体如何消亡泯灭,名声却在人世的口耳长存。既这般,我希望阿瑶‘活下去’,是能以好的方式——而那便也定是他最初所期望的了。”

 

 

两人言尽于此,再没什么可讲的。

 

蓝忘机起身告辞,只道自己定会将郑府满门施恶之人绳之以法,并妥帖安排筑建瞭望台一事。望兄长好生歇息,宽心养伤。

 

 

临走时他忽想起什么似的,匆匆退回来,对榻上之人行礼道:

 

“方才尚有一事未曾言明,是忘机疏忽了。”

 

蓝曦臣进而宽和道:

 

“什么事如此情急,若无要紧,改日再议也不……”

 

“是晓道长,他的眼睛今日拆线。”

 

蓝忘机果决打断了兄长闲散的絮念,却不想榻上之人一听他所言,伤也不顾了,匆匆忙忙翻下卧床,急着蹬鞋更衣。

 

“这么快?我还以为尚得等两日……”

 

蓝曦臣一面说一面扯过抹额,胡乱在发间绑了绑,正欲出门。可不想竟被胞弟一道定身术锁在原地,就这么直愣愣地站着,眼看对方仔仔细细替自己收拾整理起来。

 

蓝忘机这时倒有了十二万分的耐性,为哥哥顺了长发,戴齐抹额。又从他腰间取下裂冰并朔月,规整放回案上,才从常年不变的冷颜里透出几星微弱的戏谑。

 

“虽说晓道长风光霁月,盛名在外,原也没什么可担心的。”

 

他缓缓咬字,因仗对方身负有伤,灵力不畅,顺手就禁了蓝曦臣的言。凝望着兄长惊疑未定的目色,蓝忘机慢条斯理地掸了掸他的外衫,语气平稳而认真道:

 

“可兄长无论如何皆算蓝氏一门的宗主,忘机敬戴惜重之人,叔父先前来信也曾详嘱,言及晓道长怎么都得过过娘家人这关。”

 

说罢牵过他的手,摘去避尘与忘机古琴,相携向外廊走去。

 

 

 

 

 

5.

 

 

晓星尘约是彻夜未怎么安稳,不知是否因这几日忽而脱离了近半月来让自己稳妥沉眠的怀抱,他一时竟有些难以适应。

而恍惚断续的浅梦里正明明昭示着自己的慌乱——少许深埋在心底骨血中的执念,虽自己从不曾提及,真到了临场直面之时,却也无法免俗不去情怯。

 

他神思混淆着,睡一时醒一时。一半复明的好梦与一半失落的噩梦交替折磨着自己,以至清晨翻身而起后,背脊早已出了一层薄汗。

 

晓星尘倒也不敢同谁说,只怕叨扰到隔壁尚在养伤之人。捱至约辰时,默默打水清洗一番,就在卧榻上安分地等起来。

 

 

分明先前也不至如此的。

 

他有些好笑地想起三日前,与泰然处之的自己相比,反是子琛忙上忙下,忧心忡忡的模样更为惹人无奈。

挚友一朝清醒过来,尚不及同自己叙两句旧,抢先将那锦盒捧过,紧紧塞进自己怀里,咿咿呀呀手舞足蹈了一番。

 

晓星尘虽听不准他半个音调,瞧不见他半分动作,却单凭多年的默契便可明辨子琛之意。是生怕他惋惜这双眼睛来得令人心伤,不换也罢。故急切着,欲图劝慰两句,只话不知如何说出,又从何说起。

 

大约被锁在这份执念下的人,自己是不甘,阿菁是痛惜,薛洋是愤嫉,而子琛则深埋在最暗也最长久的悔愧里。

 

晓星尘当夜轻轻环住灵盒,小师侄同他特意请来的温公子就立在不远处,卧寝的一角,等着他答复。

 

稍稍描摹过上方简朴粗制的纹路后,晓星尘缓慢也坚定地点了点头。

 

他最终选择了接受那双眼睛,便也意味着自己从心底选择了接受义城中闲暇惬度的三年——那是属于几人间真实存在过的一段情谊,晓星尘如今终是有勇气相信,只有在那段时光里,他们谁也不舍将谁欺骗。

 

 

于是在受到与“鬼将军”这响当当的名号全然背道而驰的温和照料后,晓星尘今早便要迎来命运对自己最后的裁决。

 

他从夜里就不怎么能入睡——温公子那时曾说,要给晓道长留些时间,待他用过早膳才来。却不知缘何如今这时间里的一瞬一刹怎能都被拉得如此漫长。

 

第三次蹭至门廊处去探听动静时,被子琛逮了个正着。想来对方多半较他还要紧张几分,晓星尘只得强作镇静,天南海北闲扯了两句有的没的。

好在最终小师侄一道响亮的招呼给众人救了场,他帮衬着温宁将拆线的工具悉数铺陈。淡淡的药香萦绕而起,晓星尘手心不免微渗出少许轻汗。

 

 

厚纱正一圈圈解去,紧束的压迫感逐渐消退,晓星尘彼时只觉两鬓舒展开,隔着眼皮透下的暖光正一点点渗进他心底。

 

 

那是深冬难得的一日好天气。

 

遥隔了十余载后第一次撑开目帘,晓星尘被白光晃得流泪,却半点不舍再闭上眼。

 

他就如此盯着世间纷繁的细节一点一滴沿眼眶四周向瞳心满填,先是暖阳下的樟木梁骨,再是床帏间的轻纱云绣。小师侄明艳的头绳同他猜想的一模一样,温公子笑颜温良,正配得上声如其人。

 

直至这么一路看下来,那曾让自己铭刻在记忆深处,每一分棱角肌骨都未敢忘却的面容又一次撑入他的视线。

晓星尘再止不住微微轻颤的身形,撤去了方才伪饰的从容,他一面哑着嗓子唤了句“子琛”,一面忍着泪去抚他颈边的咒纹。

 

宋岚好像还不敢置信一般,伸手在他跟前晃了晃。确认对方视线已可随着自己指尖游走,才释出一片不知是哭是笑的动容,匆匆忙忙转过身,将早已备好的一叠信纸在挚友眼前展开。

 

晓星尘一字一句地读去,实在没了出息,无论如何也止不住冲上鼻头的酸劲,只不断狼狈地擦着脸。

因这纸间此时写的并非什么致意问候,而是宋岚深埋心底,念念数载想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魏无羡从旁侧瞟了一眼,只见黑白交错间一撇一捺搭建起来的,正是对方曾被降灾封于剑下的歉语——

 

 

第一行是“星尘”。

 

第二行是“对不起”。

 

第三行是“错不在你”。

 

 

宋岚眼见晓星尘读完,又软弱地哭了,终鼓起一点勇气,上前满拥住憾别多年的知己。只是两人在失而复得的欣然里不曾留意到,宋道长腰间一只小巧的锁灵囊此刻也正微颤着,仿若受此心绪所感,而盈盈泛起灵光。

 

 

这时屋外几声踱步的响动传来,晓星尘心底忽而惊了惊,因他清楚此时能守在这小筑庭院内的,除他们几人外,也就只余下了个谁。

四肢里绵绵密密的痒热爬上来,他甚至一时难以分清轰入脑海的绪潮是甜软多些还是悸然多些。

 

再稍咽了咽喉后,顶着小师侄与温公子意味深长的目色,又安抚过好一会儿嫌弃揶揄他的子琛,他才独自起身,小心翼翼向屋外走去。

 

 

一段算不得太长的木廊,铺折在冬末温和的日光下,反生出几番令人倦懒的暖意。

 

晓星尘一步一步走过先前半月数十日里鲜少留心的廊延,耳中反馈于他的,确是令人熟悉的闷响。

这么直至两扇暗白的门窗落入视线,他怔怔盯了好一会儿上边服服帖帖糊着的两个喜字,面庞刷一下红透了去,险些落荒而逃。

 

 

所幸此时一弧瘦长的白缎牵扯住自己的目光,晓星尘沿着木廊转过那道弯,正见一双风姿卓越的璧人立于廊下。

 

不知如今自己是否已然惯于从枝藤蔓条伊始,细致描摹到枝头芳菲的美,晓星尘竟是率先留意到两人随风送起的纱袖,让远景处的晨光笼出一片迷蒙。少顷后,衣衫上精致刻绣的银线也切入他的双眸,锁在双璧腰腹领口时隐时现,擦出几丝不显眼的华彩。

 

蓝曦臣与蓝忘机自幼便有八九分相似,既去了仙器佩剑,两人衣着打扮便皆是如出一辙,无法分辨。

随着视线缓缓上移,二者规整绑缚的抹额在回廊下交叠出几弯长弧。他们通透的肤面正如周身浸在日光下的衫纱,晕开了不切实际的玉白。

 

那确是配得上世人交口相赞的俊朗,晓星尘凝望着分明较众并无卓尔的眉眼,却觉它们似是生来就该被凿刻在此处,凑成一泊折化流云的深潭。

 

 

只叹如今长兄被幼弟以灵力生困在原地,从头至脚皆僵直难动,故而蓝曦臣惯来春风和煦的微笑也无法用以招待初见的心上人。

只瞧他就这么木着脸同蓝忘机相并而立,一时也泛出些生人勿近的疏离,教人寻不出分别。

 

这意思定是要自己“找新娘”了,晓星尘暗暗地想。

 

不远处藏在门后偷看的三人,此刻也让含光君这突如其来的一番考验弄得手足无措。魏无羡不禁摇头低叹,幸称好险,自己当年入门时没被泽芜君这般拿捏过。随即又难免替自己年纪尚轻的小师叔捏了把汗,只怕他要认错了,蓝湛还不得拆了这对可怜鸳鸯,锁了云深的大门。

 

蓝曦臣与蓝忘机诚然唯有一处不同,便是那双琥珀色的眼眸较弟弟琉璃般的清透更是深沉几分。然此间细节他先前从未向星尘提及过,如今纵使自己想,也再不能予对方这小小的提示了。

他的心近要提到嗓子眼上,却见晓星尘软和地笑了笑,似是胸有成竹的模样。

 

其然这游戏正当的玩法应给新娘披上红盖头,让其道侣视手以辨,认出自己的命定之人。

只是如今蓝忘机这番倒行而施反与晓道长添了不少麻烦,只因若是两人双手交握,他自能从蓝曦臣指腹执箫所结的薄茧而寻得对方。且莫说是牵手相携,就是让自己靠上前去轻嗅一嗅那人颈畔流连的冷香,晓星尘自信也绝不会将人错认。再不济若能许蓝曦臣走上两步,那他时时负于身侧的霜月挂坠霎时便可凭令人熟稔的叮响揭露了谁才是他所许之人。

 

他已用触觉,嗅觉,听觉记住了他——如今这费尽艰险才重现于晓星尘双目的明媚——他自也要用这对眼睛将他忆牢。

 

 

此刻看着对侧深邃却也温和的眸色,晓星尘忽而想起了两人初遇的那个夜晚,分明一片黑暗中,却柔软环笼着自己的烛暖。

他一步一步走上前去,每一尺每一寸都将无可分隔的两人牵连起来。晓星尘心觉自己的记忆也许是活的,只不过沉眠数年之后才被窸窣悸动的心绪所惊醒。

 

——他并非忘了二人金麟台上短暂的一阙会面。只不过正如彼年被自己翩然出尘的容姿所震慑,那时透过茫茫人群,晓星尘记下的并非泽芜君此人,而是高台之上粲然报以自己的一道微笑了。

 

 

一旁的蓝忘机于是适时行礼,对兄长轻道了句“得罪”,便也解开禁术,撤身离去。

 

 

松懈下来的泽芜君一时不稳,跌进晓星尘怀里。两人就这么相拥着默然片刻,好似在比谁的脸较谁更红。

蓝曦臣悄悄打量着一双新赋予对方的白瞳,险些沉溺进去。阿菁姑娘留下的眼睛不像他过往所见那样灰败浑浊的惨白,而是纹线瞳孔皆刻录得极淡,却在日光下浮起几缕荧蓝的透亮,如一枚融入了心上人眸眶的冰魄。

 

晓星尘禁不住他这般细究,咬着唇角扶他至廊下就坐。这时蓝曦臣任由对方小心替自己拉紧了外披,有些捉狭地问道:

 

“星尘是怎么认出来的。”

 

眼瞧他这浅浅笑意分明含了几分待听甜言软语的期待,晓星尘却不买账,只认真仔细地牵过他的抹额,仿佛回想起什么一样,低声道:

 

“其实作了点小弊,还望泽芜君海涵。”

 

蓝曦臣初时尚不明此言何意,只待自己双指触及那抹额的末端后,一股温和的灵力窜过,他才怔怔回过神来。

 

那是两人分别当夜,晓星尘交还与自己的抹额——然虽事情做得绝,晓道长却绝然无法对心系之人的安危不记挂于心。

他既在这抹额中留了不少灵力,自是为了凝成一道护身的强符——如此即便自己身殒离去,他许于他的最后一点福祝,晓星尘望其能守住蓝曦臣往后安稳。

 

因此一如两人先前在七襄楼过关斩将时那次,蓝曦臣为破闲局,也曾以灵力加附抹额,终助他以其上唯有自己可见的流光而通关登楼。

晓星尘当夜一番误打误撞之举,使得如今重见光明的自己轻而易举便可摘选出心上人的身份。

 

是他守护对方的心意,助他通往对方心之腹地。

 

蓝曦臣一时不知当作出什么表情,他唯有取下抹额,紧紧塞入晓星尘掌心,难得语气强硬地嘱道:

 

“我只帮你拾这一次,下回可再别弄丢了。”

 

 

两人故而稍静片刻,便也一同失笑出声。

 

 

 

 

6.

 

 

 

回程的路上宋道长可谓被吵得耳根发麻,头大如斗。因云深蓝氏不可一日无主,含光君早在确信兄长无碍后,便携那怨声满载的道侣匆匆折返。

 

这么陪着两位姑娘又养了几日的伤,宋岚这才寻车驾马,送他二人一路往姑苏去。

 

如今姑娘这处称谓实在并无半分冒犯之意,只因连同晓星尘与蓝曦臣在内,本人都坦承无疑——他俩聚拢一处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的模样,确有几分闺中姐妹的热切。

 

宋道长原还不知他这挚友竟是这般健谈的?

 

每日只听两人似有说不完的话一样,天南海北,一刻不停。他便也从未像此时这般如此祈求着返程之途能再短些,换了自己片刻的清净。

 

这么遥遥一路捱到蓝氏宗门,自己在身后拖拽故交的情状,怎么看怎么像那生拆眷侣的恶人。

 

——可是谁说要同自己景行天下,惩奸除恶,开宗立派,达济世人的?

 

晓星尘,他那时一面拦腰抱紧身前将告别辞行道了三百遍还未走出山门的旧友,一面不禁腹诽,你怎舍得做那见色忘义的混事?

 

 

 

如此两拨人马折腾几番,终给这对小姑娘说定了半月之期,十五日后再复相见。蓝曦臣这才悻悻收手,神色颓然地坐回他久别一月有余的宗主之位。

 

只其胞弟就此之后逐渐察觉出兄长不似往昔的处事之风,虽泽芜君仍是温和雅煦,端方可靠,待人接物挑不出半分毛病的稳妥。

但蓝忘机就是隐隐留意到仿佛有何处不同了——譬如现下跪坐于寒室内交接宗务的两人,蓝曦臣面上虽担着一副肃然倾听的架势,可指尖不断把玩的纸鸢分明昭示了其细难描摹的心不在焉。

 

这是晓道长本月寄来的第十七封信,兄长已反反复复读了二十余次,蓝忘机想不明白,难道他还能将上面盯出个洞不成?

 

只他想不明白,兄长也再未留予他时间多想了。眼见着蓝曦臣匆匆披了最后几案,将余下公务垒至一旁,转而对自己笑眯眯地道:

 

“忘机这段时日也辛苦了,今日剩的明日再议罢。”

 

说着不等弟弟反驳,便利落将人推送出门。

 

“事儿哪有做完的时候,忘机也该抽出时间多陪陪魏公子才是。”

 

骤然被兄长这番关照打得晕头转向,蓝忘机稀里糊涂就离了寒室,暂撂下手头杂务。

 

可他彼时若能留心仔细几分,应不难发现蓝曦臣一番异同寻常的仓促,实透着他刻意隐藏的些许小心思。

 

 

云深不知处宵禁的钟声响透后,在各路门生弟子皆按部就寝之时,一道灵巧敏捷的身形竟越过了重重禁制,破开结界,偷溜下山去。

蓝曦臣这也是第一次如此离经叛道,罔顾家训。拉了拉月白的外披,他如今可真像一只行窃的小贼那般,整个人给滑稽地包裹得严严实实。

 

但凡想至自己留于寒室那封推托责任,请假外游的短笺,他心底都能怦怦巨响个不停。更遑论念及叔父长辈或是失望痛惜的悲切神色,他再不敢多想,脑子晕晕乎乎就冲下了山。

 

晓星尘其然还有三日就将折返,但自己好似一刻都等不了了那样,每日堆砌在琐碎厚积的宗务里心痒难耐。

就这么生生熬到今夜,蓝曦臣终是下定决意,要将少年时不曾付诸的荒唐偷用一回。如此摸摸索索逃到了半山腰,就在自己正待破去今夜最后一处禁制,彻底背离出家门时。他未曾留神的阴影下,正跟一处同样畏手畏脚的身形撞了个满怀。

 

泽芜君一时警觉起来,定身要去封住对方灵力,一面出手一面还朗然道:

 

“哪儿来的贼子,竟敢擅闯我云深不知处的禁界?”

 

却不想话未说完,那同样从一袭浅白外披下露出的正是自己朝思暮想的容颜。

 

 

两人先是盯着对方怔了怔,紧接着很快便也因彼此诡异非常的装束而心内了然。

 

晓星尘率先出声笑道:

 

“自是从山外远城中慕名而来的采花贼,正待采你姑苏蓝氏那最攀枝上的高岭之花……却不知他让不让我采?”

 

他说着扑棱扑棱长睫,蓝曦臣霎一时脸红。憋了半晌,终是败下阵去,扑入那人怀中。

 

而晓星尘嗅着自己怀念的冷香盈盈缠过,便也让一段俏皮软语所环绕。

 

“自然让采。”

 

蓝曦臣言毕拉过两人宽松的月披,遮下外方流光,对着只为自己闪动的星辰倾身覆吻了上去。




END




文后废话:


本篇真的是甜得我自己都觉得OOC了,但是他俩在一起能不黏糊吗(不能!),所以大家久多多包涵,百合双O就是这样的(别找借口了),我真的没有在泥哈哈哈哈


PS: 发现自己写的涣涣是,没有朔月被人吊打,五五开都做不到,有了朔月吊打别人,直接外挂……所以说泽芜君什么的都是浮云,朔月才是本体啊(不是)


PS的PS:顺便同情一下本篇继续被哥哥坑在家里打工劳作的叽仔和羡羡,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害,谁还不能谈个离经叛道的恋爱了2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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