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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风区专用子号,主曦右

【瑶曦】道薮(一)



文前预警


1. 开一个瑶曦的新坑,本来是想一口气写完再说,结果发现是个离谱的长篇,为防自己懒惰坑掉,干脆发出来自我鞭策(不是);

2. 设定在原著同步的时间线上,一个关于瑶曦的新故事,原著侧不会过多涉及,但我提一两句大家大概知道在哪个时间点就OK了;

3. CP是瑶曦不拆不逆,忘羡略有提及,澄鹅是绝对的直男,但后期有一条双杰友情向的支线;

4. 会有大量的配角,且配角的戏份较重,我知道这对于大部分读者来说是很劝退的事233,但是为了展现一个完整一点的故事没有办法,希望小天使们理解包容

5. 这可能也是一个十分漫长的故事,我不指望它能在一开始引起大家的兴趣,而且前期的铺垫会比较长。但是一如既往,我希望每一个小剧情和细节都有它存在的意义。它要探讨的核心主要是如果情节允许,根底三观不同的曦和瑶到底有什么碰撞,我想这应该是我嗑这对CP最想要追寻的东西;

6. 最后这篇某种层面上来说不同以往,所以就不剧透HE或BE了,到故事结束的时候,希望能让大家感受到故事结局的合理性,而不是一时的追求满足。


那么以上,谢谢阅读




正文:




WHY HAVE AVERAGE 

WHEN CAN HAVE EXTRAORDINARY

章一  月夜



1.

 

 

元宵这夜落了场大雪,月上时开始逐渐化去,迎面裹着风来,让刚从刑讯室里迈出步的金光瑶微打了个激灵。

虽说仙督的位子坐了有些年头,他却惯于忙前忙后的亲为,就是逢年过节也不放自己松快。

 

金光瑶神色淡然,瞧不出喜怒,只同心腹共处时,再用不着堆上笑脸去逢迎谁。这么一面就着侍婢端上的温水清了清十指,一面微微蹙眉将近来几件琐事的繁报听罢。吩咐下人手领命去办,这才稍松开口气,接过貂裘,披肩绕领,沿着小路朝芳菲殿走去。

 

四下随侍丫鬟约有十七余人,皆训练有素,静默干练,来来往往各行其事,无一弄出半点多余声响。

只若有人得空能见方才撤下去的一端铜色盤匜,才可隐约瞧出水中晕开的腥色,正暗指着先前牢内那番私刑是如何剜人血肉。

 

金麟台后府这片审讯之所建在老宗主过世的第三年,金光瑶左右曾于不夜天城做过个不大不小的头目,数类磨人噬骨的手段听闻不少,继位时便也依循着模样起了座仿室。

虽说东西难见得分毫未差的,但效用够了,他便不拘那等细末——也是,如今入过这地窖的修士尚未有几个能活着出来。金氏的暗房在坊间有不少骇人的诨号,只道但凡金宗主想审的消息,都是两三个时辰就撂了底。

 

 

金光瑶驻足在了大殿前。

 

 

他忽而回想起金凌那孩子幼时尚不更事,胡耍顽闹时还险些误闯过这地牢,彼时对方身量太小,四处钻溜,叫自己一顿好找。尽管这意外终落成惊魂一场,往后金光瑶仍是潦草将此处封了结界,设为禁域,除心腹下属外,旁人未敢踏足一步。

 

只不想曾懵懂稚气的孩童如今竟也长成了意气风发的少年,到了要随他舅舅外出夜猎的岁数。

金凌带着浩浩荡荡一干修士小厮远门后,这高台之上多少冷清了些。

 

今夜本应是同家人团圆,与旧友共聚的好时节。只不想遇着个把骨硬的修士,沾了金光瑶一手血,想来总觉晦气。虽不过同些下门小家的纠纷,他却也需得速审一番,了了这桩麻烦。

 

待事将却,已然夜深,金光瑶再无情致闲度元节,索性倚着夜风松松神,赚片刻爽快。

 

兰陵仙府从来奢靡铺排,巍峨檐角落进夜色中,平添几分恢弘气势。上元不比新年夜,还需熬守。内眷里许多闲散贵人花灯游毕,元宵吃罢,皆借着少许酒劲融融睡去。连绵的屋殿伏入影下,唯被远山后零星的烟火勾出微微发亮的边。

金光瑶看着这座自己攀附了十年有余,也曾让他称敬为家的归处,心里却觉不出多少暖意。

 

唯有芳菲殿的侧边尚余一盏孤芒微弱亮着——金光瑶定了定神,他知道那是蓝曦臣在等他。

 

 

唤提灯的小侍女取了些润手的软膏给自己,金光瑶在指骨稍适揉搓了片刻,才来到门前轻敲。

他原也不是这般讲究之人,应想只不愿二哥让自己带进冬寒给冻着,顺带还需求点草药的淡香能替他掩掩身上的血气。

 

所幸那人开门时仍是微带笑意,就算两只眼睛半睁半闭,一看便是强撑起精神熬到了现在。但见门后久待之人却赶忙迎了进去,脚步尚乱,也不忘迷迷糊糊喊一声“阿瑶”。

 

分明是念了十几年的旧称,金光瑶闻至时仍兀自被烛火给烫了一烫,不知怎么蓝曦臣如此睡意朦胧地讲出来,就似台边的滴蜡一般,软软黏黏,听得人耳热。

 

他不动声色挂了衣裘,转身又是一副讨人喜欢的开颜,怂着义兄在床头落座,顺口问道:

 

“亥时早已过了,二哥怎地还未就寝?”

 

对侧已算不得年轻宗主立时摇摇头,满脸写尽“不困”的勉强,笑着温声道:

 

“仙督尚且辛劳如此,佳节良夜也恪尽职守,我等怎敢贪闲。”

 

说完快活得眨了眨眼,弄得金光瑶先是稍愣,随后便也失笑,未忍住瞥他一眼,抱臂道:

 

“我一时竟还分不清二哥这是捧是嘲了?”

 

两人言毕摆头咧嘴,边胡乱闲谈,边又取过热茶共饮两盏。蓝曦臣此时清醒过来,抿了抿杯沿默然半晌,指尖不自觉扣紧了玉白的瓷面,小心认真道:

 

“上元佳节,阿瑶不回寝陪陪秦夫人吗?”

 

瞧他这副谨慎模样,金光瑶意味深长地打量片刻,见有些温软的轮廓衬在昏灯下,他故而留心吊了会儿胃口,才叹道:

 

“阿愫向来歇得早,这时候若推门进去,才是搅了她的好眠。也不知我这可怜无依的劳苦命,二哥肯不肯收留一回?”

 

而分明从琥珀般的深眸中亮起来的喜色不会不被他所捕捉,眼看着蓝曦臣爽快地让开半面床,金光瑶从心底底处填上一层知足之意。

 

他手脚利落地去后屋洗漱一番,带着些风凉卷进被子里,正如过去十几载两人所熟悉的那般,蓝曦臣下意识替他捂了捂手,兴致盎然听着自己的夜话叨辞。

他们时常如此聊到更深,金光瑶纵然在人前如何拿捏妥当,行事周全。然只有偎靠在这个人枕侧,笼在他纯澈的目下时,一些从儿时起便幼稚生了根的梦与宏愿,才能被毫不避讳地抒展倾诉。

 

——纵然是他这样的人,双脚陷在泥潭里,也并非没有向往过正路。

 

而蓝曦臣许是世间除母亲外,唯独不曾取笑不曾轻看这贫贱心绪之人。金光瑶时常自问何事何物撑着他走至如今,将卑愿与广厦间的天桥搭通。他便也不得不承认,其间二哥经年累月的信赖垒起的几块砖瓦,构筑了自己执意向前的底气。

 

就算这番信赖早被他辜负尽了。

 

好在金光瑶已不似年纪且轻时那般患得患失,也捱过了长兄方死几载里的心惊胆战。曾抹过他衣角的污脏血色,今朝皆能让自己沉稳的气度压埋进旧墟里。

下一个元节之前,夷陵周遭最后百座瞭望台也将落定。他苦心灌注数年的星塔,届时许能连成一片瀚海,去照拂幅员辽阔的国域,庇护曾如自己未得半分依靠的孤幼。

 

盛事近成,金光瑶说起这些,眼里总不似以往内敛,而稍露让人迷耀的锋芒。

蓝曦臣最是爱听这段,怎么听也不倦烦,心里让言辞间的慷慨激得澎湃,总想觉都不睡了,索性带剑下山,纵一场潇洒。就这么稀里糊涂听了一夜,天蒙蒙开始由夜转昼,才被义弟按进被褥里眯了一个时辰。

 

睡梦中他已陪着阿瑶走过了宏途长路的最后一年,瞭望台的星海下尽是热切欢闹的面容。

两人所憧憬的远岸——那时蓝曦臣还不曾想到——他将一生不再有幸得见。

 

 

 

借着灰白的天光细细描摹过枕边剔透的鼻骨,金光瑶眯了眯眼,脑子里逐渐犯软犯困。在滑入浅眠前能独拥片刻蓝曦臣的睡颜,总令他生出些不真实的模糊。

为了少予人以短处把柄,这些柔弱心思很少被明辨。他只在意识越扯越远时回想起初见蓝曦臣的那段时日,每夜的落月也是这般干净,流过朽烂发霉的破窗,流在蜷于他身侧的少公子的鼻骨上。

 

其然最初金光瑶并非出于道义搭手救人,尽管蓝曦臣勉强算得上那类讨人怜悯,赚人心软的好脸蛋。但旧时入不敷出,自身难保的孟瑶也绝无闲情逸致去作什么救美的英雄。

时年他从那身风尘仆仆的长衫上瞧出的,不过一段可供人辨识身份的水纹云卷,以及衣边暗显贵重地位的细致针脚。

蓝曦臣至少记得将抹额摘了,还不算笨到送上门去给人拿捏。但为换取有朝一日或可兑现的荣华而略施援手的孟瑶,其后也曾时常嘲弄戏谑过对方的失态。

 

“二哥朝这道隘边一站,简直就似一面招人来袭的活靶子……”

 

聂明玦尚未身死的那几年,兄弟三人小聚闲谈间,他总不忘说起这段玩笑。

彼时蓝曦臣大多无言可辩,蹙眉红脸,咬着腮帮给自己灌几口热茶,还能呛上好一会儿,惹来义兄一阵爽笑。

 

可年纪且轻的泽芜君分明记得自己开口前,阿瑶不曾知晓他的身份,又何尝会察觉落魄懵懂如斯,正是陷入险境的标识。

蓝曦臣不去深究背后意指,故他永也无法揣摩那时夜夜盯着自己动向之人的揣摩。

 

旧时孟瑶确曾起意将人药倒,捆上不夜天城换一场安适,或比同姑苏蓝氏这等鸟兽尽散的败将之军结盟要稳靠许多。

但不知是否蓝大公子过分天真的信赖,还是他惯有温和的脾性动了孟瑶一时恻隐。对“泽芜君”这块招牌加以利用的计案一搁再搁,渐渐竟逼得他习惯了将一人食掰成两人份的清简日子。

 

而面骨上的流月,是怎么瞧也不腻的——孟瑶没少自唾这无端的软弱,只每每入睡的长夜前,仍易耽于稍纵即逝的痴迷。

 

如此平静让他谨慎维系了小半个年头,直至一日外出,不想早先递予温氏投诚的书函却有了回信。

那张轻飘飘的纸笺来得太迟,辗转几番又偶落到蓝曦臣手上——他是君子,断不会凭白拆了他人秘底,可信底火漆早已昭昭如日——孟瑶推门入院时,正见的是那副有些迷茫的抬首。

 

晚饭摆桌,两人一言未发,孟瑶甚至在心底盘算了近百种相异的出逃之路,无论蓝曦臣将他看作敌寇卧底抑或其他,再多解释也显苍白。他还没这自信能从盛名天下的泽芜君手底三招过活。

收拾碗筷从闲懒变为了煎熬,孟瑶踏入灶房后,背脊已浸透冷汗。他三下五除二捡了几样私藏的细软,草草莽莽就要夺门而出,却被蓝曦臣轻言细语地叫住。

 

“孟公子这么晚了是要上哪儿去?”

 

白衣人款款从石阶上走下,每一步却都不再让孟瑶觉得迤然,而是擂动着他近停的心鼓。

 

“采买些宵夜,看今晚公子没怎么吃,怕你待会儿又馋。”

 

他尽量扯出一个算不得僵硬的笑面,袖子里的指节却已因紧握匕首而开始泛白。

 

那是孟瑶一生都将铭记的场景——因为就在同一刹那,满月从云后升起,层层清辉沿着对方面容铺展,到蓝曦臣走至自己身前时,正巧落在他和婉的微笑上。

对方仅为了将一件绒披搭在孟瑶肩头,接着不无诚挚恳切地道:

 

“那便劳烦公子了,夜里风大,留心受寒。”

 

 

这场面凿刻之深,以至孟瑶与他就战场上重逢时,一眼便也认出了故人身份。蓝曦臣却抢在彼此开口前,为不过谋一场富贵的奔袭徒冠以忍辱卧底的英名。

 

如此一生往后,他便被他牵绊着,做了独属他一人的不二臣。

 

 

 

 

2.

 

 

江澄收到聂氏递来的拜帖那日,正是他收兵从大梵山回程那日。彼时莲坞的门生见他浑身裹着一通莫名焦躁之气,落字也不敢高声,轻手轻脚呈上了金笺,便利索退开去。

原是疑心魏无羡夺舍归来未果,又惹了半场笑话,他心底正烦乱搅腾,难以想清是庆幸多些,或是失落重些。

 

故而拜帖上几行碎语也没瞧进脑子,这么恍恍惚惚闹了两天,经手下的门生提点,这才想起聂宗主确有邀他晚宴私会一事。

因同是求学时一块顽大的旧伴,他也懒待拘束,随手拎了件厚实的校服稀里糊涂出了门。

待酒菜上齐,众人落座,江宗主才得空留意到下手还有位脸生的商客。索性抱臂洗耳,恭听聂宗主不知又是上赶着同他谈什么买卖来了。

 

 

酒过三巡,那落在玄门百家诸多笑柄余乐中的“三不知”宗主,已叨叨向自己倒了半湾清河的苦水去。

江澄近来心里惦记着事儿,既放不下金凌那臭小子,又还未对莫玄羽之疑心死。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听了三五遍才转圜明白过来,他这发小原是在他三哥那处吃了瘪,这才寻自己这下家顶上。为免砸了——照他原话讲——滚滚聚盆般的好生意。

 

江澄挑起一粒花生嗑在齿根,既难得于紧绷的日子里寻了趟闲酒,故喝着喝着总算松和些,露出一贯的哂笑来,拍着聂二的肩头道:

 

“不应该吧,金宗主向来纵着你,兰陵财大气粗,又最是不缺金银,让他为你这区区的药材生意投笔小钱,应是不难才对?”

 

谁知聂怀桑不听还罢,越听越是气急,直跺脚嘟嘴道:

 

“可不是江兄这番话嘛,三哥平日里奇珍异宝,新趣古玩也没少送,那画室里垒起来的都不止这数了。也不知这次如何招惹了他不痛快,好说歹说就是不应,还反过来嘱我求上进,少挥霍……江兄,你说说……我能是那块料嘛?”

 

瞧他一张脸近乎皱成了核,江澄笑着再饮一杯,戏谑道:

 

“这还不容易,聂宗主直接将画室里的玩意儿抵卖了,钱不就凑齐了?还能顺带气一气金宗主,让他再不好给你为难哈哈。”

 

“那可不成!”

 

聂怀桑一听主意打到自己那些个宝贝字画上,立时着了慌,赶紧凑上来端杯送水的,好生央着:

 

“我家里的东西都是有价无市的,再说真要卖了岂不伤了三哥的心。江兄行行好,就帮我这一回,我可听闻莲花坞湖底铺金,家财万贯,一笔小钱罢了,江兄就当折了两圈牌嘛……”

 

“哼,就你会说。”

 

江澄一抽手,不动声色,也不轻言应允,转而将目光落定在对侧那矮胖浑圆的药商身上。

方才初入酒栈时,聂怀桑略有提及这位钱庄主是夷陵一带小有名气的医家出身。虽见对方一派和蔼斯文,为人客客气气,同他们吃了这一席的闲饭,竟也不疾不徐,半点未有有求于人的躁性,是令江澄为之动念的。

 

然他心底总模糊犯着些嘀咕,只觉同金光瑶因阿凌的缘故浅交这么些年头,那人的气量眼光他还有数。若只因聂怀桑不思进取,劳心伤财而舍不得投几间药铺,似乎也太过严苛。

正如两人先前所说,他三哥向来惯宠这个义弟的,不应忽而转了性,又吝惜紧凑起来。

 

若这买卖中有什么令他尚需慎重之处,应定是从这钱庄主身上瞧出了多少蹊跷。

如此一来,江澄也不得不另留几段心眼,慢慢悠悠复问道:

 

“依方才钱庄主所言,你们合资投这铺子,是为了上一味新药?却不知其效有何异处,竟能让聂兄拍着胸脯担保,我不出一月就可坐收十倍余利?”

 

听他如此一问,钱庄主立时作揖和气道:

 

“这江宗主可宽心听我一言,此药名曰莪参,生于夷陵乱葬岗一带,形似莪术,却更是珍贵百倍,万里挑一。本因色深而被采药的山民误认为是次等莪术,而遭弃用。可近来我宗门家里多经辨识,采摘锤炼,制成了独有的一类参药。就其效用而言,除能令人通气化血外,最为可贵的便是增进玄门修士自身的修为,且越是低阶越是显著。若是用在常人身上,可助他凝结金丹哩!”

 

“还有这等好事。”

 

江澄听了不咸不淡轻笑一声,斟酒叹道:

 

“那若钱庄主这铺子一开,岂非人人上门买一粒吃了,都得金丹术体,问道求仙了?”

 

“哎,哪儿能呐。这莪参稀罕无比,株数有限,也不知多少年才在山脚长成这一小片,如今因处我钱门甸园的地界,而让我捡了这个便宜……江宗主,你也是知晓结丹一事于民间的市价吧?东西自是金贵无比,莫说寻常人家,就是达官贵人也无几个消用得起呐。”

 

“那都照钱庄主此意,只消卖上一两枚,该需的钱便也都凑齐了,却又何必寻我投什么铺款?”

 

“哎,江宗主误会,其然这钱是不差的,之所以想傍上您或金宗主,那也是为了大树底下好乘凉不是?您无需出资,只消在这江氏的药庄里推上一推,得利后您四我四,另让两分给聂宗主这位牵线人……我们这小本生意的,最怕树大招风,你也省得,事涉玄门,寻常人家哪里招惹得起。”

 

钱庄主话说得恳切也在理,江澄听到此处算是通彻了其间利害。

与聂怀桑这等糊涂掌柜不同,他两眼未能只盯着钱,因今日这小小酒肆中一笔生意,改换动摇的许将是整个玄修界的地位。

 

做了这么些年世家公子,门第宗主,他并非不曾想过,若无修为玄术,他们这等高高在上的百年仙府到底要以何自立自处。

在似江氏如此深宅厚院中,就是烧水做饭的伙夫也自有两手本事,日子较什么酒楼客栈,甚至官门将府内的杂佣更是潇洒。

 

说明白些,乱世间最初那一纵天赋异禀之才被命数甄选出来,因较常人更适于修行的体质而锤炼为惩奸除恶的英豪。进而父传子,子迭孙,连年代代落成了如今仙门百家的格局。

可天赋一事向来不挑门第身份,按理说若依个人修行,这玄门英杰总该轮次改朝才是。但荣华享尽,豪名加赋的好日子过足了后,谁又愿自己的子孙后代落得个泯然众人的下场。

 

固这么些年来,各门各派为维系氏族优渥,可谓无所不用其极。四大世家的亲缘之后,从幼时便是仙丹妙药,堆砌如山,更有名尊宗师指点授教,修为精进非常人可堪相比。

且民间但凡有天赋极佳的修士拜入门下,不过几载,皆要受族门明里暗里一番排布,或嫁或娶,替各个世家延续了适修的血脉。

这般两极分化,各族特权屹立,百姓高奉若神。修士与常人间的鸿沟天堑便化为一汤金池,替世家仙府的奢靡安乐镶了绣边。

 

可若从心底论,谁不愿摘星揽月,去亲尝一尝那上门高楼的好日子。战时金光瑶费尽辛苦,受够脸色,也图攀上的半片花台,不如今也佐证着玄修正是通途达豁的捷径之选么?

 

如此一来,若钱庄主所言非虚,即便此药金贵至极,价值连城,它也将成为搅动各门风云的一场骤雨,被视若斩断层级等次的一柄利刃。

 

江澄最后一次端酒时,二楼的挑窗下正有些冷凉灌入。

他一时看不清未来动向,命数差池,却也细微甄别到了些许风雨欲满的难安。

 

不怪金光瑶这般谨慎,动摇仙门根基的事,总不能都似聂怀桑一般囫囵。

稍顿片刻,虽心知一人的回绝已再难阻此险要登堂入室,他仍不愿押上江氏整座产业,下那烫手山芋的豪赌。

 

“歪门邪道,不自思进取,反尽贪他力。聂兄,也难为你三哥苛责你,这药确不是什么好物啊。”

 

“哎?怎么江兄你也这么说……”

这厢聂怀桑还未待问完,却已被钱庄主挥挥手拦住了话头。

 

只见身形富态的中年人起身,还是一面笑脸,似乎丝毫不觉江澄冒犯,只端酒又敬道:

 

“江宗主有所顾虑,所思周到,钱某自也体谅。然我想江宗主许是对府内研制这丹药有些误会,因我等世家虽非玄门,却也知修行之苦,成才不易。绝不是那等助人贪图捷径,不敬百家的目短之徒。”

 

他说着率先一饮而尽,现了空杯与江澄眼前。

 

“只越是省得修行的难处,越是能体谅寻常人家那份热切雄心难以兑现的苦焦。钱某自认平庸,却也有幸得见百千豪杰侠行天下的气量。可若非出身玄门,无修为傍身,他们多是碌碌无名,难成大业。其间更有甚者,一念偏差,歪至了鬼道一途,实在可惜,令人叹惋。”

 

云梦宗主嫉恨鬼修,厉行惩治的名声在不止夷陵一带也多有盛行。江澄听至此处,不由挑了挑眉尾,疑他是在刻意投好,搔自己的逆鳞。

却不想下一句又闻钱宗主道:

 

“说来惭愧,也不怕今日于两位宗主跟前丢丑——家兄一生无缘仙门,却就此道很是痴迷,后入歧途,成了个不上不下的鬼修,终是于十余年前自食其果,惨遭反噬……哎,虽常言家丑不可外扬……然还望江宗主体恤,我自那时起接下庄门之位,便也暗自立誓,今生如能得遇时机,为天下百姓凡民略尽薄力,助有心之人走上正途,便是肝脑涂地,钱某这辈子却也值了。”

 

话尽于此,席间一时无言。江澄不想一小小药庄之主身后竟也铺着这般血泪,且拳拳心意确难不让人起敬。就是聂怀桑平日里三五不着调的性子,好似也受这番陈词所感,敛气不吭声了,只默默饮酒,坐等江澄裁决。

 

如此好容易回过神来,他一时心底深处翻上些酸苦。江澄瞧着钱庄主那副温和神色,竟觉眉眼间有些熟悉,却又想不起至底在何处见过。

愣愣咀嚼片刻此事间的千头万绪,他终是叹了一口气,举酒也仰面吞尽。

 

同对侧之人碰杯时,清脆的瓷响与他的一句重诺同时定下。

 

“既如此,那以后还烦请钱庄主多予指教了。”

 

 

然而尚处自在间的茫茫众人,也未将察觉从此往后,各自的命数将因这句话伊始,而步步深缠,交汇铰连。

 

 

 

 

3.

 

 

 

严苛的作息在卯时将蓝曦臣从深眠中扯醒。

 

夜谈疲惫,他整个人昏昏沉沉,身上也有些发酸。虽心里稍稍抵拒着起身着衣这等累人的例行公事,但就这么纵容自己多躺了片刻,好似又因担了些愧疚而睡不着。

略从端正的姿态中翻翻身,他干脆还是睁开了眼。

 

入目是偏房中细腻的纱帐,此处不比芳菲殿正寝精致厚重,但初升的日头浸入帐面上,晕开一层柔和的暖色,又安然铺在金光瑶的颌角,令对方藏得不深的一点锋锐也化去,褪成仿佛还是少年的模样。

蓝曦臣一时瞧得有些怔住,阿瑶就在离他如此近处,以至对方鼻尖几星绒毛随着呼吸的轻摆都清晰可见。

他心里忽而很是绵软,又稍稍酸紧了一下。

 

因不知如何是好,蓝曦臣唯有僵直着背脊起身,动作轻慢地拉过挂在床头的稠衣,缓缓穿上。

他脸上的烫度未退,但四肢似是又渐渐沉入苦涩的泥潭里,变得愈重。蓝曦臣太过明白该恪守的底线在何处,秦夫人还在一墙之隔的正殿中休息,任何胡思乱想都会对相交多年的挚友与招待了自己的这座府门的主人过分失敬。

 

就在他为不自觉涌上的失落轻叹了口气时,金光瑶也被细碎的动静吵醒,翻身爬了起来。

 

“二哥,早啊。”

 

他伸手揉揉眼,全然没顾着身侧之人情绪间难察的波动,利落穿戴整齐,下床寻了鞋。见蓝曦臣还木然端坐原处,以为他尚懵着未醒透,好笑地替他把外衣一件件递到手里,只差没亲自为他穿上。

 

就这么一路数下去拿到了抹额,他才微不可见地蜷了蜷手指,小臂抬在空中,一时不知该不该放下。

蓝曦臣见状,仓促上前扯过东西,免去更多尴尬,一面又镇定自若地道:

 

“阿瑶也早,是我吵闹了你罢?还劳你与我费心。”

 

好在方才浮于空中的几丝若有若无的情绪都被这两句问候冲散了。

蓝曦臣背着对方拍拍脸颊,强逼自己精神起来。

 

所幸要论如适才那般险些越界,模糊不清的窘迫,在金光瑶成亲后总算越发鲜有了。若与早年二人将将结拜,挥斥方遒的年岁相比,如今没入长流细水般的相伴中的点点动容已算不得难熬。

 

蓝曦臣不无自嘲地想,他曾竟也险些冲动到要在阿瑶跟前将一腔热情表露,年轻时的自己尚有几分愚勇,好似并非全然令人感到可笑,而多少含着令人羡慕。

 

只最终规束他,压抑了这份心绪的倒非什么想来酸苦的缘故,已是不幸中的万幸了——那是远在阿瑶订亲之前,策马游历的两人途经一片乡野,从来过惯了清净日子的蓝曦臣自然而然去艳羡田间一对小夫妻的平凡畅快,却被阿瑶驳斥的时候。

 

“其实也不无不可。”

 

金光瑶那时懒懒说道。

 

“不过各人有各人的选择。这双年轻人伉俪情深,二哥心有所感实属寻常。只若换做是我,虽能相依相伴,却要隐归江湖之远,做万千凡众之一,只照看着眼前一日三餐,柴米油盐的惬意……我却是不会选的。”

 

初闻这番论调让蓝曦臣很是诧异,甚于并未联想至什么逾越心思,他只单纯好奇着这位与自己身世阅历大相径庭的义弟,所追寻的生活应是什么模样。

于是蓝曦臣毫无犹疑地开口问了:

 

“那阿瑶想选怎样的日子?”

 

对方也就笑着看了他一眼,约是第一次被人问了这个问题,带着些兴奋又热切,他的语速不自觉快了起来。

 

“既要高朋满座,又要繁花如云;既能纵横天下,又得家港归处;要热闹的,欢闹的,甚至有些吵闹的胜景——这景色里有吃饱穿暖的人,有钱饱货足的人,也有高山流水的人——要众人聚在一起,为笑而不为哭,更再不必偶有一人独守的孤寂。与我心意相通之人也身处其中,与众皆可其乐融融。”

 

金光瑶说着,笑容轻巧且放肆,那是一个正午,日头很毒,蝉鸣聒噪。蓝曦臣被他推在树下乘凉,整个人却跟着头脑发胀起来,心里烧了火似的,大约往此一生都未能熄灭。

 

他确被这份心意所感染,也为守护这份心意而最终掐去了尚未见光的旎思。

因深知若两人相守便只能退选那条远属江湖的路,他反倒更为最终恪守在此人身旁,与他一道同赏高台上的繁华而坦然。

 

这既是阿瑶所希求的胜景,他愿做名录里那个与众融融的乐者,凑成他眼中的一朵花云。

 

蓝曦臣所想甚为简单,至少自己站在离他挺近——虽非最近——的地方,这已然足够了。

 

 

只是阿瑶有时会让此事变得分外艰难,徒添了他不少困扰。因他总敛不住性子一般,明知自己这点好容易才吞忍的小心思,却倚仗些少时摸爬滚打的痞气,有意无意来撩弄于自己。

 

譬如此刻,蓝曦臣不过随性咬着抹额开始束发。立在床沿的金光瑶却不由自主,微眯双眼,沿着他月白的中衣向上打量。

目光巡过因广袖滑开而露出的半截小臂,以及更靠上方的,云深专为宗主所设立式的领口,在仰敞时所现的一段修长如雪的后颈。

金光瑶眼中流动的暗色当真半点锋芒也不收,蓝曦臣察觉到灼灼未加掩饰的目光,立时耳尖泛红,左顾右盼,意图找出些话讲,打断这莫名的氛围。

 

好在他三下两下绑了抹额后,总算记得从枕底摸出两枚柑橘。

 

轻咳嗽一声,蓝曦臣自顾自地剥起来。

 

“阿瑶也坐过来吃些福橘吧……”

 

说话归说话,他一时半会儿还不敢看他,认真盯着橘子,细致地将皮拉开。随着金光瑶从善如流地落座,他复续道:

 

“依理该大年初一那早吃,但彼时你我都在族中各忙各的,我便留到了昨晚。”

 

“二哥有心,只是这风俗民间常见,却未曾怎么在云深耳闻过,难不成是我记岔了?”

 

“倒没有。”

 

蓝曦臣笑了笑,眼底变得柔和。

 

“蓝氏族内确未有类似的风俗,家训还云,果品菜食出厅堂不得再用,更遑论带入寝榻卧上。但这是母亲在幼时教予的,阿瑶且替我保密,可别说漏了嘴。”

 

他一面唇角弯弯,一面十分耐心地将橘瓣间的经络理清摘下。

 

“阿娘说这样最是好吃,阿瑶尝尝?”

 

金光瑶接过咬了,确觉柔软甘甜。但瞧他一丝一缕去看去挑的模样,总不禁笑着怨道:

 

“都这么吃橘子,二哥岂不累死了。若你嫌那经络碍事,下次我指个厨子捣烂取汁,做成一道冰饮才好。”

 

蓝曦臣听毕,稍顿了顿,一想到手里饱满剔透的橘肉被捣成稀碎的模样,莫名有些可惜。便轻摇摇头,补道:

 

“倒也不必,阿瑶爱吃,我时时剥给你就是了,不觉麻烦的。”

 

 

两人正说着,天大敞亮开,门外有修士递来书贴,接过看了,竟是蓝启仁修给蓝曦臣的一封信。

 

至于信中言及之事,却是转到了不久后的初春才逐一落定。

 

 

 

 

4.

 

 

 

云深不知处每三年设有一场春试,用以招募除各门各派遣来听学的子弟外,那些民间旁姓也想拜入族内的天赋之人。

类似的公募四大世家皆有,但其间以姑苏蓝氏的考核最为严厉苛刻,挑选出的子弟未必灵力多高,但应是琴棋书画,君子六艺都略有所通的全才。

 

历届春试兴举,于云深都是一场盛会。因蓝氏尚学,以才德为重,故各系长老宗师大多乐于现场临看,或有遇着资质颇佳的,便当场挑入门下,拜为亲传。

而蓝曦臣身为宗主,为表敬重,少说得有一半的场次需前往同瞻。

 

 

今年报名参试的人数不知为何较往年多出不少,他这段时日忙前忙后,常是累得东西也忘了吃。这天午时才得抽出片刻空当去用些茶点,迎面竟见忘机一人归来,神色匆匆,似是为了取用什么要紧东西。

蓝曦臣向来最是疼惜这个亲弟弟,十几天前对方从夜猎途中带回一名黑衣的青年后,过往眉间攒了十余年的郁色竟一扫而空,复现欣然。

他便也隐约猜到那人身份,不动声色,替忘机打着掩护。

 

可此时只见对方独行,似要往静室去,回想起临走前他曾言打算彻查鬼手一案,未明其间缘由,不知怎地弟弟又转回了家里,也没和魏公子在一起。

如此上前拦住了人,兄弟两个闲谈几句,这才探清何故。

竟是因魏无羡(蓝曦臣在心底姑且就这般称呼了)替金凌代受了恶诅,蓝忘机便将人暂且安顿客栈,御剑回程取几味草药。

 

“虽不能根治,多少缓和些痛觉。”

 

看弟弟如此认真上心的模样,蓝曦臣不由慨叹,再开导几句,知他心焦,便送人离去。

 

“春试忘机约不能陪察了,还请兄长谅解。”

蓝忘机说着深作一揖。

 

“快去罢,叔父这两日已从上次的怨伤里缓过劲来,正主持大局呢……且阿瑶下午便抽空来看看,有他帮衬,兄长不至忙不过的。你自己路上留意,我便也宽心了。”

 

 

他讲着送人来到结界旁,没想到一贯淡然脱俗的弟弟竟从怀中摸出一袋银两,说是近来夜猎所获颇丰,攒了不少钱。因想到上次毁了江氏仙网,恐累得兄长族内破费,这才特地省出些许,望求补足。

可叹他哥哥对他心思何其敏锐,又熟稔无比,太过清楚胞弟逢乱必出十余载,从来不收分文,不问报酬。若是近来无故开始攒钱,不可能是为别的,而应还要落在魏公子身上。

 

因此向来细致的蓝曦臣只需瞧一瞧忘机眉眼神色,便知弟弟不但不算宽裕,恐还处于钱未攒齐的阶段。干脆利落地将绣袋塞回对方怀里,嘱他先顾自己,家里又不差这几两银子的,若还需添补,随时同兄长说,莫觉不好意思。

 

魏无羡能回来,蓝曦臣打心底里替忘机高兴,借着这兴头送了弟弟,他转回前殿时才瞧见金光瑶已到了,正闲散盯着桌上的卷纸,喝茶等他。

 

如此方辞了家人,蓝曦臣正想着将才忘机所提之事也正该与眼前人解释一番,遂笑着缓步近身,端正有礼地跪坐到义弟侧旁。

 

“阿瑶何时到的,我正同忘机说起缚仙网一事,可巧你就来了。”

 

金光瑶轻瞥他一眼,丝毫没有久待的不耐与厌嫌,笑着替蓝曦臣斟了茶,才拖着腮畔悠悠道:

 

“没多久,怕遇着老先生又是一通长论,索性直奔后山来二哥这躲躲清静。”

 

他说着转转手心的通行玉令,神色颇有几分得意。

 

蓝曦臣便温和回道:

 

“却不想我这儿如今也是处起火儿的忙地。”

 

好似无奈又好似习以为常般,他只微微叹了口气。

 

“春试惯来繁杂,你也知我脱不开手去,前些日子劳你顶补赔给江氏的东西一时恐备不齐,阿瑶可容我用捆仙索暂替一替?”

 

蓝曦臣说着语调里倒半分未有窘迫难堪,反不自觉带着些在旁人处不曾施展的示弱放软,闹得金光瑶最是不忍听,别说替换改赔,就是大手一挥免了这桩琐事也不无不可。

 

反是蓝曦臣从小至大的礼数不允他这般占人便宜,先前乍听忘机一时豪情出手结了这桩莫名的梁子时,他当真又是好笑又是着急。

不仅因江蓝两家从来井水不犯河水,互为礼让交好,断不该这般草率冒犯了人一宗之主。却也更因着四百张缚仙网虽说多不多,但要免除例常耗用后,让从来清简的蓝氏一口气余出这般数量,却也稍显为难。

 

好在金光瑶似是替他收拾这等烂摊杂务已轻车熟路般,一面笑着听了蓝宗主偶有的几句嘟囔,一面遣派门生速从器库中提了足量的东西稳妥送至云梦,又指着心腹和和气气说了不少好话,总算将事情不痛不痒翻了篇。

蓝曦臣最是于他这副滴水不漏的本事予以信赖,但心底多少为再次麻烦了他而愧欠几分。这几日踩着春试的热锅已是见缝插针在分派门下所属的织坊赶工,但总不想一直赖着阿瑶人好就拖账,索性暂取了效用相近的百来圈捆仙绳抵一抵才稍得心安。

 

金光瑶怕他总想太多,利落翻取开手边厚实的卷册,将话题改换。

 

“今年投名的弟子倒还不少,不知可有各位长老看得入眼的?”

 

听他一问这个,蓝曦臣倒有了几分兴致,笑着坐过去与他一同理卷。

 

“有,还当真有几个呢。”

 

他说罢将名录翻至圈红的一页。

 

“这圈中的孩子殿试成绩都相当出色,就是不知为何可惜,结丹太晚,年纪都有些长了……错过了修行的好时机。”

 

“哦?好几个都是如此?”

 

金光瑶一听,虽未立时想透背后关窍,本能地已察觉了些许不对。

因玄门百家的孩子就算天赋如何愚钝,少说到了十五、六也该是结丹的年纪。若再往后拖便多半资质欠佳,并不适于修行此路,得遇机缘结获金丹的可能也近微乎其微。

故四大世家招募外姓门生,多少年来皆以年纪轻者为上,大多是些才及总角的少男少女。就算偶有些许奇人怪杰,大器晚成,也是多少年才碰上一回。今春忽而冒出这么几位将至弱冠才结丹的修士,数量上多少有些不合常理。

 

他在一个短暂的瞬间,隐隐想起了前些时日聂家二公子曾对自己推介的一桩生意。

 

但金光瑶纵然敏锐,却还不至从这点边角消息中就琢磨出什么全局面貌,故他只暂且按下这疑虑,又听着二哥道:

 

“是啊,特别是这位姓白的姑娘,琴棋书画刀枪剑舞样样精通,可谓是难得一遇的天纵之才。你瞧她的卷答,门门都是甲等,叔父面上不说,心里可喜欢得紧。只因体质所致,经脉内灵气流转不畅,散多聚少,竟到了如今近二十的年纪才结丹……这修为只怕要落寻常弟子好大一截了。”

 

蓝曦臣说着叹了口气,面上掩不住的可惜。金光瑶沉吟片刻,也不知在想着什么,半晌他索性放下卷宗,牵起蓝曦臣,淡淡笑道:

 

“耳听为虚,二哥不若带我去长长眼,瞧瞧这让老先生都为之动容的好学生,到底是如何风采。”

 

 

两人出了会客的小室,来到殿前观试时,蓝氏林林总总各级弟子已将会场围了个水泄不通。

那些常年隐居后山闭门谢客的长老也齐坐排前,抚须畅谈,对意气蓬勃的参试者指点评判着,远远瞧去满目皆是白衣飘渺,仙风道骨,令人开怀。

 

蓝曦臣领着金光瑶在叔父身旁落座,老先生礼数周全地向仙督致意行礼道:

 

“金宗主,族务繁忙,招待不周,还望见谅。”

 

金光瑶连忙还了个礼:

 

“哪里,是我失礼不曾请帖禀报,擅闯了贵门禁界,应请先生宽罪才是。”

 

“你同曦臣交好,他有个能说心底话的朋友,我们这做长辈的也心安,就不必拘那等闲礼了。今日既来,正好巧请仙督一同观试,看个热闹罢。”

 

几人寒暄几番,金光瑶嘴角随和的笑意让人舒心,如此就是顶着正午的烈日端坐,也不觉焦躁。他同蓝曦臣几是耳鬓厮磨,细细碎碎笑看了几场精彩绝伦的比试。

原这天便是大募春试的最后一日,场下多为已然入选的预役门生。不过入门前为再测一测各子弟的底,予以长老们挑拣的机会,也为讨个好彩头,蓝氏便定下这项名为“请学礼”的赛试。

 

场间规则倒也简单,只教将入门的修士向蓝氏族中师兄师姐等诸多年龄相仿的前辈请试过招一回。就是输了,毕竟修行年差摆在那里,也属寻常,不至落下什么不痛快的。各自退场,往后加紧勤修便是。

但若侥幸赢了,便可再请一试,向修为更是高深的前辈挑战。如此若有孩子能连战数人,与精修十余载的师兄师姐比肩,便可自证是副宜修的好根底,成为各大长老争相竞挑的热选。

 

蓝曦臣他们入席时,正是那位白姓的姑娘立于场中,风姿卓越,笑面盈盈。

 

只见四周台侧,败于她剑下的蓝氏子弟正满脸不甘,苦哼病吟。原是这姑娘天赋虽高,然金丹方结,修为颇低,几场都赢得惊险,全仗着自己过人的剑术与临场应变之机巧。似在惯于倚赖灵力的修士眼里有几分胜之不武,靠花架子败了真底子的混赖。

 

可蓝曦臣等人仍留意到,白姑娘虽无甚修为,初来乍到,却只在场中心这么一招手,就有不少女修山呼海啸般地为她助威,替她喝彩。

 

个中缘故,他来得迟了,也是和金光瑶一同听身旁的门生解释才回过味来。

因蓝氏家风甚严,秉信男女授受不亲,性别相异的修士从来是分落两处不同的山头授教,彼此平时极少互见。

只在这三年一度的春试上,各山各室的弟子才得机会同聚一堂,而请学礼也因此有条附加的规矩,是女弟子只能向师兄请教,男弟子只能同师姐请教。如此给互无牵涉的两山同门一个机会,彼此切磋,尽尽一宗情谊。

 

但因玄门百家育才施教向是以嫡以子为重,且适于修行又能被家中送来修学的女弟子少之又少,故这么些年来,两山交锋,都是女修这处被压一头,远不及男弟子那旁出彩。

今日这尚未入门的白姑娘连挫数人,将对峰一众盛气凌人的仙府公子打得落花流水,给女修这侧长了不少志气,自是赢得各位姑娘们为她叫好,替她欢喜。

 

蓝曦臣听罢其中恩怨,正暗叹这孩子有气节。不想自己座下首席,那从来四千条家规也束不住的蓝景仪竟已率先沉不住气,跳入场下请战,要替各位师兄师弟争回这张面子。

作为师父他多少有些无奈,正想劝阻景仪莫作意气之争,就见身侧的三弟拦住了他的抬手,开怀笑道:

 

“这不挺有意思的,二哥随他们去吧,少年人总得有些少年的性子。”

 

既阿瑶这么说了,蓝曦臣便也作罢,摇摇头回看赛试去了。

 

另一方场下,向来同景仪关系甚密的思追正替他拿着方褪下的外袍,伸首蹙眉,焦急地一面叮嘱他多加小心,一面又劝他拿捏分寸,下手莫重,伤了同门。

 

景仪跳上场时,瞧那姑娘裹在同自己相仿的素衣中,骨架轻小。虽说二十有余,比自己还年长些,但目光清透明亮,盈盈满载着新奇,四处打量,毫无沉稳——怎么看都是个没长大的丫头。

他一时未能明白上上下下各位师兄弟是如何被这么个修为弱近于无的小姑娘给逐一击败的,痛快抱拳道了句“请指教”,便仗剑攻去。

 

可真真打起来蓝景仪才知这丫头的难缠,她心思聪敏,好胜心虽强,却难得能于战中压住气势,静待时机。

白姑娘深知若实打实地拼灵力,自己只怕两三招就能叫景仪击溃败落,故从不正面接他的招,就这么凭着灵巧的身段和十来年勤修所扎下的体术功底,堪堪避过了一次又一次险要。

但她躲归躲,该行的招一点没少,常在景仪松了警惕的空当撩拨一两剑,若有幸切住要害,对方多半要狼狈隔挡或稍受皮肉之伤。就算气运不佳未曾中的,她也不急的,几步跳开再寻机会便是。

 

这等带着些江湖气的游走试招,同景仪自小在云深所学那套一板一眼的正门强攻全然背驰,他眼下难以适应,越战越是焦躁,竟也逐步束手束脚。

 

这旁两人打得激烈,白姑娘英姿飒爽,看台旁渺渺人群中却有一位体形清瘦的中年男子也似思追那般挽着件外披,伸头探脑,紧盯着场中,不时喊道:

 

“小心呐小心!小仙君手下留情,我这姑娘不懂事,您宽量可别伤着她!”

 

看来自是这白姑娘的生父了,陪着自家丫头上山求拜,虽无论孩子资质再高,成绩再优,心里最是担心的仍是这心头肉的安危。半点没有将要得胜的喜悦,只怕刀剑无眼,轻易擦了他女儿分毫。

金光瑶侧目细瞧了瞧男子周身的装扮,虽比寻常人家细致贵重,却只觉眼熟,半晌想不起是哪家校服。

 

他偏过头低声问了蓝曦臣一句,但他二哥双眸早被场下令人拍案的角逐引了过去,目不斜视,心不在焉地解释道:

 

“应不是哪家修士,她父亲是个做官的,听叔父说白姑娘生母早逝,这爹爹最是疼她女儿。故虽小姑娘性子与旁家不同,自小不爱红妆鲜衣,就指着诗书礼乐,刀枪剑法样样要学,他这做郡守的父亲却也千依百顺,事事应允,这么些年来请了不少名门宗师,倾囊以授。”

 

金光瑶回过神来,记起这身行头不正是夷陵郡郡守的朝服,自己幼时也曾远远见过,入仙门这些年反倒渐渐淡忘了。

 

“怪不得这丫头修为虽不怎么样,剑术倒是一流的。”

 

“不错。”

蓝曦臣点点头,轻咬了一块糕点。

“我还记得初试那日,这姑娘曾亲口说,未得金丹前,此事为她家人一心腹大结,因她毕生所愿唯入仙门修行,仗行天下而已。为此没少闹过她爹爹,只怕自己一辈子不结丹,终沦为常人,郁郁此生。好在如今老天有眼,赐她晚成,给了她这机会,她定是要考入仙门,施展一番的。”

 

两人谈到此处,正见景仪和对方胶着起来。因作为蓝曦臣的首席弟子,蓝景仪实非吃素的,他先前不怎么启用灵力,到底是怕手下没轻重,伤了人就难看了。

但如今被这丫头逼上一逼,终归年少气盛,索性放开灵气与她真枪实战地打起来。而多年扎实牢靠的术修总算让景仪的场面较方才轻敌的众位师兄弟好看上不少。因仗着灵力碾压,他倒也渐渐和丫头势均力敌,两人一个用巧一个凭力,谁也难较谁占得上风。

 

白姑娘约能察觉到眼前下这场较量与方才不可同日而语。对手修为造诣远在自己,甚至将才败于自己手中的各个门生之上,再这么打下去,恐愈久自己愈是难以维系,她就要输了。

 

如此急情下,她需得速战速决,险中求胜。

 

故她假意露些空当,被景仪击得连退数步,直近场边。如此神情中仿佛让对手逼出些焦躁难耐,一个不谨慎,在仙剑下一招迎面刺来时,为避锋芒,脚下慌乱,眼瞧就要摔下高台。

她父亲在场边直呼小心,蓝景仪却乘胜追击,只想着就这么将这小丫头击溃,让她再不敢逞威风,未曾留意到剑势过顺的自己早也跟着大半个身子扑出高台,没了支点。

 

眼见计谋得逞,白姑娘立刻紧紧将脚踝勾在场边,灵巧的身段从景仪的剑锋下横扫切过,有惊无险地转回了场内。

虽她是早做打算,但另一头的景仪显然没成想自己糊里糊涂就落入了对方圈套,一时还沉浸在将要得胜的欣喜中,直至剑下落空,整个人悬出高台才道糟糕。

 

蓝景仪总算勉强有几分修士的应变,立时狼狈不堪地收剑脚下,御气自救。在半空中翻了几个不怎么雅致的跟头,这才摔回台上,受得四周一片失笑。

 

他起身时周身白衣落尘凌乱起来,心中愤愤,气势全然被对侧笑盈盈的小姑娘打压下去。景仪因自小跟着蓝曦臣修行,怎么说也是宗主座下,心气难免高些。鲜有受过这等委屈,气血一时涌上,略微难持理智。

听着周遭并无太多恶意的笑声,蓝景仪心底却不是滋味,深吸一口气,仍执拗地不愿认输。

只见他翻手折过仙剑,稍稍压下气势,右脚向后滑了半步,浑身的灵流却在一个短暂的静默后骤然爆开,似张敞出疾风的结界,瀑转在剑锋。

 

只瞧着这番架势,白姑娘尚不明所以,然场中诸多长老连同蓝曦臣皆已反应过来,景仪这是动了真格,要同她一招决胜了。

 

“景仪!收剑!”

蓝曦臣焦急地喊出了声,于此同时纵身跃入场中,急速向自己的弟子御剑而去。

 

因旁人或不清楚,但身为亲授培育他成长至今的蓝曦臣却不会不比任何人都明晰此招的杀伤力,莫说一个修为平平的丫头,就是再长十余岁的前辈都未见得能接下。

——那是蓝曦臣一生成名的绝技,也是他曾于射日之争的战场上杀敌无数,无所不破的利刃。此招连同朔月仙剑一道,在他幼时由父亲青蘅君授予。经过数年精修,已沉淀为一段风姿耀眼,在令人赏心悦目的同时,却也战无不胜的重招。

 

此招起势便是要凝气于剑,以磅礴的灵力为剑锋破开周遭一切阻碍。紧接着靠右腿为支,向后且退半步,把一腔的灵气都深深压入刃面,左右各落一道剑花,庇护好浑身空当,再在一个瞬息之间破风刺敌,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攻速正面击穿前方千军万马。

而他那柄家传的仙剑在这浩荡的灵压下,会立时浮现出一层亮白的流光。在施术者划出剑花时,于空中留一道残影,宛若清辉漫散,左为上弦,右为下弦,合起来就是一轮夺目的满月。

 

待月光将消之时,再无人能避其锋芒,唯有当中要害,毙命剑下的结局。

 

蓝曦臣不想景仪心高气傲,竟到了要使出这等杀招的地步。

虽那孩子修为远不及自己,灵力甚至不足以支撑他划完一轮满月,但此招最为要命的便在于其出招奇快,制敌无差。

就是自己这个当师父的,待到反应过来跳下救场时也已然晚了。他只能如此眼睁睁瞧着景仪的剑锋无往不利地破开身前一切阻碍,道道气旋凝转在他身畔,流光朔月,耀眼非凡。

 

若放任景仪这么打下去,只怕那丫头能霎时被他捅个对穿,心脏瞬间搅成一团血花。

 

但收剑落地的蓝曦臣也只来得及撕住了景仪一片衣角,扯着手中散开的白绸,他心底险些骤停了去。就在这电光石火的刹那,众人皆不由屏住呼吸,紧紧盯着光流中心的剑尖一点点刺穿了白姑娘的胸膛。

但就在任何惊呼与悚然传达到场中前,那慢慢被剜碎的少女的身躯却半点血色也未飞溅出,只好似随剑融入这气流中去,消散化开,泯入一片幻象。

 

景仪收不住剑势,猛地向前扑去,重重跌撞在台沿,整柄仙剑刺啦一声透穿了作为支撑的石柱,引得碎石簌簌落满周身。

 

而奔流在剑锋的灵气也终因这一击落空泄散而去,在场内荡开一圈灵流,掀起一阵钝然的轰鸣。各位台场上了长老及台下弟子,皆让这突如其来的一出变故弄得心惊胆战,正兀自喘着气,待风流散尽还未搞明白适才事情的原委。

 

唯有金光瑶淡淡喝了口茶,将目光落于被风压将衣摆掀了个底朝天的丫头,看她蜷在校场与景仪攻势相反的另一头,抱首自护。

 

好聪明的孩子——他挑着嘴角想到。

 

其然与最初众人都将目光聚于两人的对决上不同,金光瑶很早就察觉了这丫头的小伎俩,并非只用在躲躲闪闪一类明面的行径中。

 

那孩子修为不佳,所以惯以体术争锋,这几场打下来,都是凭着剑招得胜,也就自然给人以错觉——她是只能施展剑技,而非灵力的对手。

如此先入为主反倒给她提供了方便,或者说她从最初就只为了营造如此一番局面,让修为灵力较自己强上数倍的强敌都将精力集中到她的剑招上,而忽略了自己也可借用术修这一事实。

因而虽她修为平平,但只要就最为紧要关键之时捏几个最是简易可行的法术,往往能出奇制胜,保住小命。

 

方才同景仪在场边对招时,她眼见对手并未摔下台去,而是仰仗御剑的便宜折回台中,便早已料到此时局势于自己是极大的不利。

白姑娘半分未有戏弄了前辈的欣喜,因她深知这招算不上得手,而对方狼狈之下必然要同自己较真,到时她再有多少小聪明也吃不消,非死即伤。

 

故而在环场道道目光都被景仪滑稽模样所取乐,而注目那侧,无心自己动向时,她早已略施了个玄门常用的初级法术,做了道障眼法,将自己残影留于场中,而真身脱壳,悄然溜到了景仪身后。

这点小动作全场恐怕只有金光瑶能留意到,也因此在他二哥焦急施救时,自己仍是好整以暇,落座台前观战。

 

而前前后后多少纠葛,约在方才一记重招所激起的灵力全然烟消云散后,众人才回过味来。

蓝曦臣一时尚还惊心,匆匆赶至丫头身畔,将她提溜起来,问她有无伤损。

 

只见白姑娘被一场风压震得猝不及防,满面灰头土脸,额角蹭破了皮,头顶汗津津地,墨发裹着尘,一股一股死死贴在眉边,可谓狼狈至极。

但她眸底仍旧亮亮闪着光,眼见宗主亲自下场过问,竟未来得及答他的话,先翻手握住蓝曦臣,心切道:

 

“敢问泽芜君,方才算谁赢了?”

 

听她中气十足的声调,想来也不曾受伤。蓝曦臣让这孩子眼里争胜的热情弄得哭笑无奈,摇摇头温和道:

 

“姑娘修为不及,却凭聪明才智得以求生,你是这世上我所见第一个从这招底下幸存的人,方才一战,理应算姑娘赢了。”

 

他声线不高,却字字清楚明了,在场众多女修一听得胜,皆畅快欢呼起来。就是各辈长老弟子,都不禁为这生死一线的妙招所折服,啧啧慨叹。

只有景仪愣愣呆坐在场边,脑袋空荡荡的,因险些酿成大祸却又峰回路转而庆幸,却也夹杂着不少落败的失望委屈,待思追走过来扶他时,差不离就要滚下泪去。

 

 

蓝曦臣看他这副模样,也知他不过一时糊涂,并无坏心。但适才情形凶险至极,这孩子心胸虽坦荡,性子却急躁幼稚,多少还需锤炼。故叹了口气,语调严肃却不凌厉地道:

 

 

“景仪,过来。”

 

 

 

 

6.

 

 

 

金光瑶临走时已是暮色四下,他瞧着校场中蓝氏弟子三三两两收拾东西,眼见每人脸上都余有几分尽兴的惬意,也不禁在心底为白日里这出好戏叫绝。

如此笑也笑了,闹也闹够,此刻席散人去,周身涌上一片倦懒。若非蓝曦臣执意送他下山,他险些就这么免了告辞,伸脚回府。

 

远远尚可听见远处几人的对谈,金光瑶只见雅室里,白姑娘的父亲牵着丫头千恩万谢地拜过,只说往后女儿纳入门下,还请先生多多照拂等客气话。蓝启仁几番应诺,才送那对父女步至长阶前,指二人向后山子弟们的居所而去。

金光瑶看着中年人消瘦的背影,被他女儿挂在脖子上虽十分吃力,却满面宠溺的笑容。一边走还一边絮絮叨叨,大约讲了些什么注意饮食,与师门姐妹友善相处,不必想家,自己抽空就来探望之类的……虽是繁琐,却无一不让人心中泛暖。

 

他听着听着便也闭上眼,捎带点懦弱侧过了头,不再去瞧于自己一生都不可追得的关切。

 

另一旁蓝曦臣扶着叔父到厅中歇坐,因忧长辈重伤初愈,怕他这一日下来劳神过虑,故而再多片刻也不舍叔父站着,简略理顺织席,一点点揽住老人家落身。

 

“曦臣,景仪那孩子你我看着长大的,不过就是莽撞惯了,倒也不宜罚得太重。”

 

蓝启仁边坐边说,话音刚毕便拢了拢衣摆,年迈的身骨对阴湿天气最是敏感,腿腔隐隐微痛,只怕一会儿是要下雨了。

 

“我明白,方才在校场圈了禁制罚他跪思三日,多也是为了给他些教训,顺带警醒余下弟子。叔父放心,我晚些遣人给他送点吃食厚衣,这早春料峭,总不能让他挨饿受冻的。”

 

“如此便好,你自安排吧。”

 

蓝启仁抱住长侄递来的手炉,又试探着问道:

 

“白氏天赋卓绝,是块好料子,你可有意再收一门亲传?”

 

蓝曦臣听他这么说,也明白叔父从来都把好的让给自己,有时不言不语,反去捡那难啃的硬骨头。

按理说以他这地位身段,要教什么样的孩子不成,可往往每年云深送来的世家公子里,最是难训的那帮新生叔父都要亲历亲为——他寄在年轻人身上的拳拳心绪,大多被埋进一身严厉刻板的族规后,蓝曦臣却怎忍心横抢,只微笑劝道:

 

“这可不敢,景仪心气高,这才出了糗,我又把他的冤家招给他作小师妹,岂非要伤了他的心了。白姑娘天赋虽好,终归结丹太晚,启蒙一事还待叔父亲指才能扎实,不若您先替我带个几年罢……”

 

“哼,偷懒讨闲,就知选着别人打磨好的材料雕。”

 

蓝启仁瞥他一眼,语气虽仍旧严苛,苍劲的面容上却难掩一片细小浮起的雀跃。

 

蓝曦臣见状便也将叔父这顿训言照单全收,和婉笑了笑,给他再拢上一圈炭火,道自己还待送金宗主下山,这厢就不陪了。

蓝启仁挥挥手,催他快去,别失了礼数。蓝曦臣才慢步出了雅室,赶至金光瑶这侧来。

 

 

 

“抱歉,让阿瑶久等。”

 

“无妨,左右云深深处山清水秀,不似金麟台太过奢重,我随处逛逛,心里倒还舒畅。”

 

两人说着,沿他们一贯下山的路走去。

 

这是金蓝两家宗主几许暗有的默契,因每每族务缠身,见面仓促,到了分别时再是如何明理,往往心有不舍。就赖着礼送的借口拖一拖,自恨不得这山路长无尽头,永远也走不完才好。

 

“那阿瑶下次来不若也小住两日,往常都是我去兰陵麻烦你的,如仙督肯赏这个脸,涣必扫榻以待。”

 

蓝曦臣未曾自觉笑了笑,却不知对侧的金光瑶一时让他过分亲昵的自称弄得无所适从。

 

其然在僭越的边线上苦苦挣扎的又何止泽芜君一人——金光瑶有时不免暗叹,他二哥对自身无意流露的招引当真没有半分自觉。

这么走着走着天色就暗了下来,金光瑶尚未来得及回应他到访之期,就被早春一场急雨所困,淋了个透彻。

两人匆匆忙忙穿行在雨中,本该施法避水,亦或御剑回程。但蓝曦臣不知怎么地,似孩子心性起了,也想尝尝寻常人家的意趣,索性不遮不蔽,随心拉着阿瑶在暮雨下轻跑起来。

 

清冷的水珠砸落叶脉,溅起踢踏厚实的响动,交错成一片山林里纷纷的雨声,混着模糊夜色融化吞没了他们。

 

无端奔袭的场面荒唐又疯闹,不知是谁心中怦乱,和雨声奏为一调。

 

蓝曦臣同金光瑶皆不禁生出几分隐入无人之境,潜躲在只剩自己的遗世间的错觉。

 

跑了片刻,敛芳尊这才瞧见原是林深深处落有一架窄小的,未晓建于何年何月的旧房。大约驻守山中的猎户早已将此屋遗弃,他们破门而入时,迎面蓬起些湿凉浅淡的霉潮味。

 

“二哥怎知这么处地方?”

 

他牵着身前白衣修长的公子到桌边尚且干净的木椅上落座,动作熟稔地掬袖,替他裹裹湿发。

 

“夜猎偶遇,未成想屋内已经荒废了这样久了,委屈阿瑶陪我在此避雨。”

 

你我本可干净清爽归家而去的。

 

金光瑶暗自腹诽,到底是自己兴致来了,竟也纵着二哥这般玩笑。

 

天际最后一缕亮色渐渐随雨散去,这小屋里连灯都寻不来一盏。两人就着愈发昏暗的光景,慢慢再看不清彼此,只混着夜墨静听雨声,和那从雨缝中偶有露出的一两点短促的呼与吸。

 

为打破这气氛中升腾起的微妙,金光瑶搜肠刮肚,没话找话,闲说了半晌,才提起方才收徒一事,问蓝曦臣怎地没看上人家白姑娘。

 

“阿瑶是没瞧见叔父神色,分明心痒至极,却还要撑着场面割爱与我,我哪舍得伤他老人家的心……只怕若这姑娘不姓白而姓蓝,是要朝着宗主要位的方向上培养的。”

 

蓝曦臣的声调听去倦懒温柔,好像头发被金光瑶揉得软软,整个身骨也松懈下来。

 

这多少引得身后之人不由靠他近了几分,有些戏谑又有些酸劲地轻声道:

 

“可我怎么觉着你族中那些个长辈不像要把她教成宗主,反是想教成宗主夫人的意味?”

 

“阿瑶!”

 

蓝曦臣轻呼,在无法眼见的对方的笑意中局促起来。

 

“别总寻你二哥的玩笑……那孩子什么年纪,我什么年纪,按礼她需得敬我一声师长的。”

 

却不料拢着自己长发之人非但未及悔改措辞,又得寸进尺道:

 

“这有何妨,泽芜君天人之姿,修为高深。再是如何年长,瞧来不也如年少临风的陌上公子一般……”

 

金光瑶话音刚落,指尖一不留神从湿冷的袖口错开,落在一片滚烫的肤面上,他这才知就自己看不见的夜色里,对方从脸到脖子早已红成什么模样。

 

言语已然越了界,他们心知肚明。

 

 

蓝曦臣一时再不回话,就这么静默着,任雨敲了好一会儿门窗。

 

 

就在金光瑶心觉时间都像凝停在粘稠的沉默里时,才闻那人极轻地叹了口气,轻得仿佛不过自己错听。

 

“阿瑶。”

 

蓝曦臣放弃了一般道:

 

“你这到底……要我何以作答呢?”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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